★ 總有一天,能遇見溫柔安靜的時光。那里,等著*美的你。 ★ 你可知,我心底有一片淺靜的歲月。盡管生活有時太喧囂、太紛亂,好在真正的寧靜,不是躲避喧囂,而是在內(nèi)心修籬種菊。 ★ 每個人都可以活在愛的情懷中。如果你感覺不到,那是因為你沒有用愛的眼光看世界,用愛的心去感受世界。 ★ 柴米油鹽的日子里歲月靜好。只要努力地好好活著,總有一天,生命是會開出艷麗的花來。 ★ 我在無數(shù)個寂靜的夜里寫下它們時,內(nèi)心其實有一片花海。我知道你會走來,比如此刻。 ★ 才女作家張詩群多年散文精選之作,用性靈之筆敘說情感,鉤沉往事。
初夏
小滿在洗那個陶罐。整個春天,她每天早晨都在洗,然而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我坐在一棵油桐樹上看書,小滿的背影在我俯下去的眼角余光里,像池塘邊的一蓬蘑菇。那是1990年的初夏。
水艾的青草氣混雜著很多植物的氣息有一陣沒一陣地漾開,聞起來有生澀的味道。然而也有花香。坡下的杉林里,點綴著白的紅的叫不出名字的細碎花朵;還有木槿,粉粉地開在一叢正在長個的新竹旁;蛇目菊和千日紅,在一簇簇矮灌木中,搖曳生姿得分外妖嬈;而后是綠色,沒有節(jié)制地四處涌動,讓人想起油畫的底色和海洋。
時令上,那是最美的山村,然而住在里面的人誰也不覺得特別,就像小滿,她每天早晨提著陶罐把煮爛發(fā)黑的藥渣倒在經(jīng)過的三岔路口,然后去池塘清洗。黃色的小蝴蝶跟隨她向前飛舞,她熟視無睹,無從知曉那是一種可資回望的美好。小滿不漂亮,細瘦,臉微黃,扎一根馬尾,普通如道旁隨處可見的尖葉草,卻又清冽,安分守己,像她十八年的鄉(xiāng)村歲月,說不清短暫還是漫長。
小滿的父親到底抵熬不住病痛,住進了鎮(zhèn)醫(yī)院。那個初夏,便在小滿從家到醫(yī)院的不停往返中漸次揚開。青春歲月中必然要經(jīng)歷的一些體驗也驟然撞進小滿的世界,讓平靜的生活呈現(xiàn)某種波紋。
她臉朝外坐在父親病床邊。門被推開,一道光進來了。小滿后來這樣對我說。實習(xí)醫(yī)生范海青推門進來時,小滿有一種短暫的窒息感。她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和自卑。她把頭轉(zhuǎn)向窗外,一株古槐在陽光下滿是明亮的細密葉子。范海青俯下身給父親扎針,小滿聞見他身上的某種氣息,還有濃密黑發(fā)間的味道,甚至他身上簇新的白大褂都散發(fā)著冬天陽光中曬暖的棉被香氣。范海青直起身,對回轉(zhuǎn)頭的小滿笑起來,小滿也笑起來,卻迅速低下頭。那一刻,她無法與他對視。
日子忽然間充滿了期待。小滿十八年的安靜時光忽地涌進了許多聲音和色彩,她在那些聲音和色彩中沉陷,沒有絲毫的掙扎。她聆聽門外的動靜,把每一種聲音都聯(lián)想成他的,心跳得發(fā)慌,卻又沮喪得厲害。窗外走廊里走來走去的護士穿起了寬擺的裙子,高跟鞋的聲音是一種有節(jié)奏的韻律,卻像小錘子一樣一下一下砸在小滿的心上。她下意識地收攏兩條腿,它們藏在皺巴巴的褲管里,卻將一雙腳連同紫紅色塑料涼鞋委屈地晾在目光之下,小滿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那么不盡如人意。
她去池塘洗父親換下的衣物,順帶洗一大圈輸液用的細長膠管。她蹲下來,對著水面長久發(fā)呆。水葫蘆碧綠的葉子已日漸寬大,水汽彌漫起來,小滿不知道是自己眼中的水汽還是水面的水汽。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保持著拘謹和張望的姿勢。初夏的山色綠影憧憧,貼入水面變成模糊柔軟的藍綠屏風(fēng),綢緞般美好,卻不可觸摸。小滿笑起來,又很想很想大哭一場。
小滿坐在病房里編小魚,用那些細長膠管。她把編好的小魚掛在吊水的桿子上。范海青舉起來托在手中,用拇指來回摩擦。“小滿,你手好巧!彼聪蛩哪抗庥幸环N光芒。小滿笑著不說話,編小魚的手卻不聽話地顫抖。而后幾天,她一直不停地編小魚,又編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小滿想,也許適當(dāng)?shù)臅r候,她要送他一些什么。
小滿為自己突然而至的想法羞怯和激動。她對自己說,要勇敢一點。她躲開所有人的目光,在父親熟睡的深夜,剪開那些細長的管子,在慘白的燈光和一地的膠管中編禮物。整整一夜,她編好了一只錢夾和一只鑰匙扣,匙環(huán)上串吊著兩條小魚。然而,這并不夠。
太陽升起來,小滿安頓好父親,去山坡上摘金銀花;h笆墻上藤蘿纏繞,嫩白或金黃的小花朵香氣襲人,小滿一朵朵采下,裝進水白色的膠管錢夾。是正正好的初夏,山風(fēng)吹過來,也是正正好,沒有人說過小滿美好,但有些細碎的瞬間被植入生命時,她確信那就是美好,小滿聽到心底有東西呼啦一聲開放。
挨過了一個上午又一個下午,傍晚,掏空枯萎的花朵,錢夾已經(jīng)香了。小滿揣著鑰匙扣小魚和金銀花香的錢夾走完醫(yī)院院子里的水泥路,來到范海青的宿舍外。屋外晾著一篙衣服,一件火紅的連衣裙居然像一個站在那里的女孩,太過醒目以至有種刺痛的灼傷。屋里傳來一個女孩甜甜的聲音:海青,海青。
小滿轉(zhuǎn)過身,心底有什么簌簌地落。她不歇氣地一直朝前走,天空有一些浮云,像結(jié)了個絢麗的繭子。初夏,快要過去了。
歲月溫厚
她老了,青布的褂子,麻黑的長褲,臉上有歲月的刀痕,一條一條,怎么也抹不平。他也老了,背有些駝,頭發(fā)花白。他們打老遠從鎮(zhèn)上趕來,很早的時候就動身,露水也許打濕過他們的褲管,但此刻已干了,鞋幫上的一圈濕泥只留一層干黃的印子,走著走著就掉了。
偌大的廳,人聲虛浮。急趕著拍身份證照片的人在他們身邊擠過來,又奔過去。他們立在匆忙的人群里,耐心細致地只做一件事。只這一件,世界在他們那里就忽然安靜輕緩了下來。
他捉住她的一只耳朵,輕輕地。耳朵上是一枚被歲月磨蝕了光彩的金耳環(huán),他要把它取下來,兩寸的證件照,不允許佩戴飾物。她微傾著身子配合他,歪側(cè)著頭,那樣子像一個聽話的少女,但她眼角的一絲笑里,有皺紋堆疊,綿密地纏繞。
他的一雙手,粗糙瘦硬,像一截枯木樁子。他笨拙地捏住那只小金環(huán),一下一下輕柔地拉,拉了又合,生怕弄疼了她的耳垂。他低著頭,花白的頭發(fā)蹭著了她的脖頸。她大概是有些癢,下意識地偏一下頭。他慌忙將手松開,眼睛仍專注地盯著。周遭一切奔忙,都入不了他眼底。
這枚金耳環(huán),她把它叫作金耳絲,是嫁給他的那年,他下的聘禮。那時候,她俊著呢。十里八村,沒人比她的模樣出挑。他呢?是個健壯的青年。有事沒事,他挑兩只桶,從另一個村子路過她家門前,去澆后山的紅薯。路過的時候,他好端端咳一聲,再咳一聲。她就走出來,手里端著一只瓢,瓢里胡亂裝些稻米谷粒,走到門外去喂雞。目光是灼熱的,只要有那么一次對視,那一天心底就騰騰地,起了一片燦爛金黃。
三媒六聘,她在一個金黃燦爛的秋天嫁到了他家。過門前,婆婆戴過的一對金耳絲,傳給了她。她鄭重地將手洗了又洗,打開朱紅的小木盒;鸩窈写蟮募t絨布,托著那對小金環(huán)。燦燦的,鍍了一層時光的影子,她愣神看著,像是面對著一種托付。然后她拈起它們,對著一面水銀剝離的鏡子,從耳洞里緩緩?fù)七^去。兩只耳朵瞬間明亮起來,她看著鏡子里的人,心里想,今后的日子,只要金耳絲在她耳上,便是她和他的一輩子。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了幾十年。他們養(yǎng)育了兒女,種了田地,畜了雞鴨。再后來嫁女兒,娶媳婦,一輩子,就這么辛辛苦苦、冷暖自知地走了過來。兒子娶親,城里的媳婦只要了一只白金戒指,沒人跟他們提起這對金耳絲,也許是年輕人看不上,又或者是城里人不興。
歲月,染白了他們?yōu)鹾诘娜A發(fā),松動了他們滿口的堅牙,他和她,整天惦記的是雞鴨歸籠,瓜果菜蔬。她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耳朵上還掛著一對代表青春回憶的金耳絲,甚至,她都沒有取下來清洗過一次。日子瑣碎地讓她想不起來,而他也早已忘記。
幾十年歲月,刷刷地過。大廳里人來人往,那么快的,這俗世的生活。他們立在奔忙的人群中,終于有機會停下來,著意起這一對金耳環(huán)。
“是不是長到肉里了?”她微閉著眼問。
“就好了。幾十年沒取過,哪能不連著肉?”他喃喃說。
她的眼角忽然就有了柔色。大廳里人影人聲掠過升起,而在她那里,時光倒轉(zhuǎn)。她身后,是一疊粗糙卻溫厚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