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匹克威克社社員

　　導讀

　　老紳士匹克威克和三位匹社社員為了在更廣泛的領域進行研究，以促進知識和傳播學術，他們走出倫敦，踏上了未知的探險之旅。

　　沖破黑暗，燭照一切的第一道光亮，是在編者批閱匹克威克社文件中下列內(nèi)容時顯露出來的。不朽的匹克威克一生服務社會，但原先他的早期生涯卻似乎鮮為人知，如今這段歷史終于發(fā)出奪目的光輝；編者為能把這些材料呈獻給讀者，感到莫大的欣慰。因為這足以證明，編者在閱讀這些托付給他的浩如煙海的文件時，態(tài)度細心謹慎，工作不辭辛勞，鑒賞的品味也不同凡響。

　　“1827年5月12日，執(zhí)行主席為匹克威克社終身副社長約瑟夫·斯密格斯先生。下列決議獲得一致通過。

　　“本學會聽取了匹克威克社總主席塞繆爾·匹克威克先生宣讀的論文，題為《漢普斯特水池源頭之研究，以及刺魚（Tittlebats，一種無鱗小魚，生活在海水或淡水中，背鰭前有刺）學說之觀察報告》，與會者無不極感滿意，并表示完全贊同。為此本學會特向匹社總主席塞繆爾·匹克威克先生致以最熱烈的謝忱。

　　“本學會深刻地理解上述研究成果，正是來自于匹社總主席塞繆爾·匹克威克先生在霍恩賽、海格特、布里克斯頓和坎伯維爾（霍恩賽〔Hornsey〕、海格特〔Highgate〕與漢普斯特水池毗鄰，布里克斯頓〔Brixton〕和坎伯維爾〔Camberwell〕在東南方數(shù)英里外，泰晤士河對岸）一帶所做的不懈考察，它對科學事業(yè)大有裨益。與會者無不深信，如果能讓這位博學之士在更為廣泛的領域進行研究，擴大其旅行的范圍，從而在更為廣闊的天地里進行觀察，那么，這對知識的促進和學術的傳播（“實用知識傳播協(xié)會”由布洛漢姆勛爵創(chuàng)建于1826年，“英國科學促進會”創(chuàng)立于1832年，狄更斯在其作品中曾不止一次地對之進行揶揄），其功效之大將不可估量。

　　“基于上述觀點，本學會認真考慮了匹社總主席塞繆爾·匹克威克先生和其他三位匹克威克社社員(姓名見下文)的建議，即在匹克威克總會之下成立一個新分支機構，取名為‘匹克威克社通訊分會’。

　　“上述建議得到了本學會的贊同和批準。

　　“因此，匹克威克社通訊分會宣告成立，匹社總主席塞繆爾·匹克威克先生、匹社社員特雷西·特普曼先生、匹社社員奧格斯特·斯諾格拉斯先生和匹社社員納撒尼爾·溫克爾先生獲得提名并被任命為該分會會員。學會要求他們記錄旅途見聞和考察情況，描述沿途所觀察到的風土人情，記錄各人的種種奇遇，收集與各地風光和社團有關的奇聞軼事和各類資料，并隨時向倫敦匹克威克社提交詳實的書面報告。

　　“本學會對通訊分會會員自行負擔旅費的原則熱烈地加以認可；在同一條件之下，分會會員可自行決定考察時間的長度，本學會不作任何限制。

　　“理應告知上述通訊分會會員，本學會已經(jīng)認真考慮了他們提出的自行支付郵費和包裹費的建議。學會認為這足以表明提議人的高尚情懷，因而對此表示完全接受。”

　　我們還有幸讀到會議秘書加上的下面一段記錄。他寫道，在宣讀上述決議時，那個禿頂以及那副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秘書)的臉的圓眼鏡，在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人看來，也許并沒有什么異乎尋常之處。但是對熟悉內(nèi)情的人來說，這副景象就大有深意。他看得出來，在那個額頭底下，匹克威克那碩大的腦袋正在認真地思索，而在那副眼鏡后面，匹克威克滿含笑意的眼睛正炯炯發(fā)光。正是這位人士追溯到漢普斯特各大水池的源頭，并以其有關刺魚的學說在科學界引起了轟動，這會兒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一邊，一動也不動，就像是寒冬臘月漢普斯特的一池深水，又像是蟄伏在陶罐最隱蔽角落里的一條刺魚。不一會兒，他的信徒同聲歡呼“匹克威克”的大名，使這位出色的人物興奮無比，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慢慢地爬到自己原先坐的那張溫莎椅子（18世紀流行的一種細骨靠椅）上，對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學社發(fā)表演說，此情此景，可就更為有趣了。這一振奮人心的場面對一個畫家來說是多么好的創(chuàng)作素材啊！口若懸河的匹克威克，一只手優(yōu)雅地放在燕尾服后面的下擺里面，另一只手在空中揮動，使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說更加鏗鏘有力。由于他高高地站在椅子上，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穿的緊身褲和綁腿。這兩件東西要是穿在平常人的身上，并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如今是穿——如果我們可以用這個字眼的話——在匹克威克的身上，它們就使人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簇擁在他身邊的那幾位，心甘情愿地要同他在旅途中共患難，從而也肯定會分享他種種新發(fā)現(xiàn)的榮譽。在他右邊坐的是特雷西·特普曼先生，這位特普曼先生是個天生的情種，他除了具有上了年紀的人所有的智慧跟經(jīng)驗之外，還像個小伙子一般地對愛情——人類這一最為有趣也是最可原諒的弱點——充滿了熱情和干勁。時間和飲食已經(jīng)使他那原先風度翩翩的身材發(fā)福了，他身上的黑綢背心越來越大，系在背心下面的那條金表鏈一寸寸地退出了特普曼的視野之外；他的下巴也越來越闊，把脖子下面的白領巾的地盤越擠越小，但是特普曼的靈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對女性的傾慕仍然主導他的一切。在這位偉大領袖的左邊坐著的是擅長詩歌的斯諾格拉斯，再過去便是運動好手溫克爾。前一位的身上詩意盎然地裹著一件狐皮領的奇妙莫測的藍色斗篷，后一位呢，穿一件嶄新的綠色獵裝，配上格子領帶和一條裁剪合體的褐色緊身呢褲，更顯得光彩照人。

　　在學社的會議記錄中記下了匹克威克先生在會議上的演講和隨后的辯論，兩者與其他的一些著名社團的會議情況極其相似。比較偉大的人物的言行，在其中找尋其相似之處總是頗為有趣的，因此我們把會議記錄抄錄于下：

　　“匹克威克先生指出(秘書寫道)，凡人莫不喜歡揚名于世。他的朋友斯諾格拉斯最看重的便是詩名；而他的朋友特普曼同樣看重的名氣，便是在情場上戰(zhàn)無不勝；至于他的朋友溫克爾呢，最最渴望得到的榮譽便是在陸地、空中和水上的各項運動中出人頭地。至于他(匹克威克先生)也未能免俗，他不否認人類的欲望，人類的感情(歡呼)，也許還有人類的弱點(高呼‘不會的’)對自己也有影響。但他要強調(diào)的是，假如說妄自尊大的火焰竟然會在他的胸膛里燃起的話，那么他服務于人類的愿望也會立竿見影地將它撲滅掉。如果說世人的贊揚是他的‘行動口號’（原文為Swing，在1830—1831年，農(nóng)民為反對在農(nóng)業(yè)中使用機械而舉行起義，當時在農(nóng)民中傳發(fā)署名為Swing的匿名信，號召他們起來燒毀地主的禾草垛和住房。這里指別人的贊揚使匹克威克極為激動，但博愛的思想又使他冷靜下來）的話，那么博愛就可以為之加上保險。(熱烈的歡呼)他承認，在他將自己研究的刺魚學說公之于世的時候，他覺得有些驕傲——他坦然地承認這一點，讓他的敵人在這點上大做文章去吧，這一學說也許會舉世矚目，也許會無人問津。(有人高呼‘已經(jīng)出了名了’，接著是一陣熱烈的歡呼。)他愿意接受剛才聽到的這位可敬的同仁的意見——已經(jīng)出名了；但即使這篇論文的名聲會傳播到當今世界上最為偏遠的角落，作為作者的他所感到的驕傲與眼下的這個瞬間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F(xiàn)在，他環(huán)顧四周時，感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自豪。(一片歡呼)他個人本來不值得一提。(‘不對’，‘不對’。)但他無法不感到自己被挑選出來執(zhí)行一件極為光榮，又帶有幾分危險的任務。旅行處在一種亂七八糟的狀態(tài)之中，馬車夫的心思不大靠得住。請看一看外面發(fā)生的事情，認真地考慮一下在我們的身邊上演的一出出活劇吧。到處都有馬車翻車，馬兒受驚脫韁，船底翻身朝天，鍋爐發(fā)生爆炸。(歡呼——有人大叫‘不對’。)不對？(歡呼聲)他倒想要請那位高聲嚷嚷‘不對’的可敬的同仁站出來，說一說‘不對’的道理，諒他也說不出來。(歡呼)是哪一位嚷嚷‘不對’的？(熱烈歡呼)是不是哪個好名好利、灰心喪氣的人——他不想用‘賣針頭線腦的小商人’這個詞——對他(匹克威克先生)的研究所受到的稱贊(也許過頭了吧)心懷妒忌，又自知能力有限，如果站出來挑戰(zhàn)的話一定會招致大家的同聲譴責，為此妒火中燒，這會兒才以這種無恥的誹謗——

　　“有來自阿爾特蓋特的布洛頓先生起立責詢。這位可敬的同仁語中帶刺地問，指的是不是他？(‘秩序’、‘主席’、‘不錯’、‘不對’、‘說下去’、‘住嘴’等叫喊聲響成一片。)

　　“這點喧鬧是嚇唬不了匹克威克先生的。他方才指的正是這位可敬的紳士。(極其激動)

　　“布洛頓先生要聲明的是，對這位可敬的紳士的污蔑性的不實指責，他以最大的輕蔑加以拒絕。(大聲歡呼)這位可敬的紳士是個騙子。(全場大亂，人們大叫‘主席’或‘秩序’。)

　　“奧·斯諾格拉斯先生起立責詢。他向主席開火了。(‘聽啊’。)本社的兩位社員之間的這場爭論未免有些丟人現(xiàn)眼，難道還應該讓它再繼續(xù)下去嗎？(‘說得對’，‘說得對’。)

　　“主席深信，這位可敬的社員會收回他剛才使用的那個詞兒。

　　“布洛頓先生盡管對主席極其尊重，但還是深信他不想收回那個詞兒。

　　“主席感到他有責任要求這位可敬的紳士說明，他方才脫口而出的詞匯，究竟是否按照通常的意義使用的。

　　“布洛頓先生毫不猶豫地回答，并不是通常的意義——他是按照匹克威克社中同仁使用的意義用這個詞的。(‘說得對’，‘說得對’。)他必須承認，就他個人而言，他對這位可敬的紳士極其敬佩和尊重；他只是從匹克威克社的觀點出發(fā)，把他說成是騙子。(‘說得對’，‘說得對’。)

　　“匹克威克先生對他這位可敬的朋友的公平合理、開誠布公而又詳細充分的解釋甚感滿意。他要求在場的各位能理解，他自己之所以說那番話，也僅僅是希望能以匹克威克社的觀點加以解釋。”(歡呼)

　　記錄到此結束，毫無疑問，爭論達到了如此令人滿意而又使各方均能理解的階段之后，也告一段落了。至于讀者在下一章中就要讀到的種種事情，我們并沒有正式的記錄。但是這一切都由編者認真地從書信中和其他權威性的手稿里搜集而來，其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因此以一種連貫的形式敘述出來，是完全站得住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