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與我的家族有關(guān),是關(guān)于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故事。但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爺爺和奶奶,對我來說,他們就是那么一個名詞而已。因為我是個典型的“老生子”,父親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整五十歲,而他的父親和母親早已作古許多年了。小時候也曾羨慕別的孩子們有爺爺奶奶叫,可以在爺爺奶奶跟前撒嬌,并且從爺爺奶奶那兒討得零花錢,得到好吃的零食。這些我都沒有,我總覺著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個缺憾。
我沒有想到,在我年近知天命之年的時候,我卻得以尋找我爺爺奶奶的生活軌跡,從而讓他們從我朦朧意識的黑暗處遲遲疑疑地走到了光明處,慢慢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就在2012年的那個夏天里,也就是“小暑”的那一天,我先是接到侄子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是村子里燒磚窯挖土,把老爺和老奶的祖墳挖出來了。接著我又接到了我們縣政協(xié)的一個電話,含含糊糊地談到了我爺爺遷墳的事情,說我侄子也找了縣政協(xié),因為我爺爺當(dāng)年曾經(jīng)為黨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而后來因為多方面的原因,諸如和爺爺聯(lián)系的上線關(guān)系的失落,所以多年來一直沒有做出過結(jié)論。但我那侄子不知聽誰說了,說老爺當(dāng)年參加的確實是共產(chǎn)黨,而且是地下黨,殺過不少日本人,尤其是日本人的特務(wù)分子。所以就要求……他們需要證實這個事情,問我知道多少這方面的情況。
這我倒是沒有想到,爺爺曾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
這方面的情況我確實一點(diǎn)也不知道!
關(guān)于我們家的祖墳地我倒是知道的,小時候跟著我父親去上過墳。據(jù)村子里看風(fēng)水的李老拐說,那是村子里最好的一塊墳地了,方方正正的一塊地,東北和西南各有一條官道,就如同兩條水道纏繞著,謂之“兩水繞長安”“德澤四方”,大貴也。但從我父親一生的遭遇來看,倒也沒有貴到哪里去,無端的磨難卻受了不少。后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生產(chǎn)隊大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平田整地,破除迷信,地里的墳?zāi)苟冀o平掉了,也就找不到墳?zāi)乖谀囊粔K了;沒想到如今又給挖了出來。
我問侄兒:“肯定是你老爺?shù)膲灻??
侄兒說他看到挖出來的鐫磚了,上面刻著姬鑫成,村里人說就是老爺?shù)拿。鐫磚就是隨棺材一塊埋在墓穴里面的,上面刻著故去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等。時間一長年代一久,尸骨朽化掉了,就靠鐫磚上的字跡來確認(rèn)了。
我倒是記得父親告訴過我,爺爺?shù)拇竺屑纬,那?yīng)該就是了。
“還有,就是……”估計侄兒那天是在墳地里給我打的電話,支支吾吾的,似有什么話不好說。也許是信號不好,我聽到有呼呼的風(fēng)聲。
我大聲說:“有甚事,你趕緊說么,有甚為難的?”
侄兒說:“好像是只有一具尸骸……我聽爺爺說過,是老爺和老奶的合葬墓么……”
這回倒輪上我吃驚了,可我還在省城里,什么話也不好說。我就說:“等我回去再說吧!
于是我就匆匆地趕了回去。
盡管事先侄兒已告訴過我一些情況,但當(dāng)我真正面對眼前已經(jīng)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墓穴時,心里還是有些吃驚:棺材早已朽掉了,只剩下有數(shù)的幾根長長短短的森森白骨埋在褐黃色的泥土里,一隊接一隊的螞蟻在裸露出的白骨上排著長隊爬來爬去。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的造訪對它們沒有產(chǎn)生任何的影響,它們依然隊列整齊,悠閑從容。
陪著我一同來的縣公安局副局長、我的同學(xué)李可安排他帶來的法醫(yī)小朱下到墓穴里,把那些白骨挨個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經(jīng)過認(rèn)真細(xì)致地勘察,小朱拍拍手,肯定地對我說:“確實只有一副骨架子,而且是女人的!
這就是說,這個墓穴里只埋葬著奶奶一具尸骨,那爺爺呢?隨著歲月朽掉了?風(fēng)化了?而且還就這樣徹底,竟然一點(diǎn)兒骨頭渣子也沒剩!可在我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里,爺爺和奶奶是在相差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去世的,這才把他們合葬在了一起。我也不止一次聽父親講過,奶奶生前不止一次地說過,是不愿意和爺爺合葬的,說她寧愿一個人,也絕不和那“活死人”埋在一起!盎钪疾辉谝黄,死咧死咧卻埋在一塊算甚哩?噢,我是他婆娘?問問他把我當(dāng)過他婆娘么?”奶奶不止一次地當(dāng)著母親的面這樣氣憤地說。母親說奶奶一輩子都在生著爺爺?shù)臍,說不和爺爺同穴,那是在和爺爺置氣哩。
但死了的奶奶是沒辦法和活人置氣哩。她只有聽從活人的擺布,和她那不愿同穴合葬的“活死人”丈夫埋在了一起?蔂敔?shù)氖蔷谷皇й櫫耍?
好在鐫磚還在,爺爺一塊,奶奶一塊,分別刻著兩人的名字和生卒時間,證明這確實是爺爺奶奶的合葬墓。于是,我還是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置辦了兩個小棺材,一個裝奶奶的尸骨,一個用黃土捏了個人形裝在了里面,很隆重地在新選的墓地上安葬了他們。
我的心里卻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來。我問李可和縣公安局的法醫(yī)小朱,人的骨頭需要多少年就消朽得一點(diǎn)都沒有了。
小朱說:“得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吧。沒見那些考古的么,挖出的古墓里尸骨還好好的呢!
我于是向李可提出了我的疑問:“有沒有這么一種可能,這座墓里根本就沒有我爺爺?shù)氖,就是那么一塊鐫磚!”
李可說:“從現(xiàn)場看,完全有可能。”他看看我,充滿疑惑地問:“可這又是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可以肯定,在我們家,不要說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能夠說清楚我爺爺,就是我的父親、我的奶奶,恐怕也說不清楚。
也許父親有著他的難言之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