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法官大人，如果你允許我自己向陪審團陳詞的話，以下就是我想說的內(nèi)容。我像個珍稀動物般被關(guān)在籠子里。他們原本以為我這個種族早已滅絕，而我恰恰是唯一的幸存者。也許，他們還應(yīng)該放人進來參觀我這個危險的吃人惡魔。我在籠子里來回徘徊，綠熒熒的駭人目光向外掃射，給他們提供夜晚躺在床上幻想的素材。從我被抓的那天起，他們就蜂擁前來一睹我的廬山真面，我確信，為了享受這種特權(quán)他們甚至愿意付出高價。他們揮舞著拳頭，沖我齜牙咧嘴，大聲辱罵。這些看上去都有點不真實，令人心驚膽戰(zhàn)卻又帶點喜劇色彩。他們就站在那里，帶著電影中那些臨時演員在街上隨意轉(zhuǎn)悠的眼神。穿著廉價雨衣的年輕小伙子，提著購物袋的婦女，還有一兩個頭發(fā)斑白的家伙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語，用饑渴、艷羨的眼神緊緊盯著我。突然，看守拋進來一塊毯子將我從頭到腳嚴(yán)嚴(yán)實實裹了起來，又把我隨意塞進了警車。我笑出聲來。現(xiàn)實又像以往一樣，用這些陳腐的事實填滿我所有最糟糕的幻想，不能不讓人感到可笑。
　　說到那塊毯子，不知他們是特地從哪里搞來的，還是總在警車的行李箱里藏著那么一塊，以備不時之需？這個問題現(xiàn)在困擾著我，讓我念念不忘。我已經(jīng)將自己塑造成了多么有趣的人物�。∠衲灸艘烈粯幼�在后座上一動不動，只能瞥見隱隱約約的身形輪廓。車子行駛在陽光照耀下潮濕的街道上，響起了傲慢輕蔑的警笛聲。
　　然后是這座監(jiān)獄。我該怎么說哪，它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嘈雜�？膳碌男�鬧聲，叫喊聲，口哨聲，輕蔑的叫囂聲，嘲笑聲，此起彼伏的爭論聲和嗚咽聲。然而，有的時候卻又那樣鴉雀無聲，仿佛巨大的恐怖悲傷突然襲來，迫使我們個個噤若寒蟬。走廊里的空氣仿佛都是靜止的，像一潭死水。空氣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活性炭的氣味，讓人聯(lián)想起停尸間的味道。開始，我以為這種味道是從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也不是沒有可能，誰知道昵？白天，監(jiān)獄里的光線非常奇怪，包括外面操場上的光線也很奇怪。在照射到我們之前，它似乎就發(fā)生了什么質(zhì)變，帶上了一種檸檬味的酸氣，以兩種方式集中投射進來：要么是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要么是強烈得似乎要把眼睛灼傷。監(jiān)獄中的黑夜卻多姿多面高深莫測，這里我不欲提及。
　　接下來就是我的牢房了。我的牢房到底是怎樣的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個？
　　還押犯可以分配到最好的牢房。似乎理應(yīng)如此——畢竟，我也有可能被證明是清白無罪的。噢，我不能笑，笑的時候我的心臟感到異常疼痛，仿佛被什么東西碾過一樣疼。我想這就是我犯下的罪行，是罪行在壓迫我的心。我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他們所謂的便椅，甚至還有臺電視機，即便我?guī)缀醪豢词裁措娨�。我的案子還在審理中，電視上也沒有與我有關(guān)的報道。牢房的衛(wèi)生設(shè)施還有待改善，常常有污水溢出。都是些最簡單的東西，你還能指望什么?也許我應(yīng)該試試設(shè)法搞個供人玩弄的孌童，更確切地說是某個新來的監(jiān)獄菜鳥——一個年輕的家伙，聰明伶俐，溫順聽話，輕易便能滿足。我想那應(yīng)該也不難。我還應(yīng)該試試能不能搞到本字典。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里任何地方都能聞到精液的味道，這味道充斥著每個角落。
　　我承認對這里的一切我都帶有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幻想。我把自己想象成某個名人，被單獨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的某個特殊地方，和其他一般囚犯分開。在這兒，我接待成群結(jié)隊莊重顯赫的大人物，向他們滔滔不絕地講述每天的重大事件，我的偉論給男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風(fēng)采吸引著那些女士們!多么敏銳的洞察力!他們驚嘆道，多么寬宏大度的胸懷!我們原本聽說你是殘忍無情的冷血動物，但是現(xiàn)在，我們親眼看到了你，親耳聽到了你，你和我們想象的是如此不同，為什么——?而我，就站在那兒，擺出優(yōu)雅的姿勢，側(cè)過身迎向從隔離窗透進來的陽光，手指擺弄著散發(fā)香味的手帕，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一副修行高僧的表情，像極了讓?雅克扮演的那個涵養(yǎng)甚高的殺手!
　　不，不，不是那樣，根本不是那樣，當(dāng)然也不是其他那些我們習(xí)以為常的俗套：大食堂發(fā)生暴動時，大批囚犯都往外逃竄，是不是和電視屏幕上演的很相似?訓(xùn)練場上那倒霉的密探被刀狠狠地刺死?同一時刻，宛如兩個重量級拳擊手的家伙，鐵青著下巴，正在上演一場攻防好戲?群交節(jié)目到底什么時候開始?這里的實際情況其實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或者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沉迷于肉體的滿足。這里永遠熱得過分，就像置身于孵化器中，夜幕深沉的夜晚，有些時候卻又突然感到寒流來襲，雙腳被凍得冰涼，我們對此抱怨連連。食物當(dāng)然也很重要，我們機械地接過盤子，盤子里永遠是黏稠的糊狀物，我們吸著鼻子，流著鼻涕，嘆著氣，就像參加美食評選大會的美食家。一份一份有序地傳遞著，吆喝聲在四周像野火一樣蔓延：嗨!她給了他一塊巴騰堡蛋糕還是自己做的哪!真的，這一切就跟學(xué)校一樣，混合著痛苦和安逸，讓人有麻木的歸屬感，到處都是噪聲，灰色的空氣中永遠充溢著雄性荷爾蒙散發(fā)出的悶熱而渾濁的臭氣。
　　我又獲知，當(dāng)有政客在場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平時犯人們習(xí)慣于邁著正步，上上下下在走廊里來回晃蕩，像瘋狗一樣用愛爾蘭語大聲咒罵對方，尋歡作樂。但是只要政客一來，他們個個絕食抗議或者想出些其他什么法子大肆折騰，結(jié)果就是被押回他們各自的牢房。生活又恢復(fù)了原樣。
　　為什么我們有這么多抱怨呢?是不是因為他們說的那些放在我們茶水里用來壓制性欲的東西?或者是因為毒品。親愛的法官大人，我知道所有人，即使是原告方，都不喜歡告密者，但是我覺得我有義務(wù)告知整個法庭，這座監(jiān)獄中的違法交易活動是如何猖獗，即便誰都知道這是嚴(yán)令禁止的。更確切地說，監(jiān)獄的看守參與了這種交易，如果法庭能保證我的人身安全，我可以供出他們的名字和人數(shù)。興奮劑，鎮(zhèn)靜劑，安定劑，海洛因，可卡因，只要你能想到的——當(dāng)然，法官大人，對這些底層的東西您不會了解，我也是到了這里后才知道了這些玩意兒。你可以想象，沉溺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年輕人。那些吸了毒的人一看就能辨別出，他們沿著過道搖搖晃晃地移動，仿佛得了夢游癥，帶著因為吸毒而恍惚、凝固的微笑，露出渴望、迷惘的神情。也有一些不會露出微笑的，仿佛他們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微笑。他們已經(jīng)完完全全迷失了自我，和那些處在死亡邊緣的人沒什么區(qū)別。他們只是站在那里，全神貫注地盯著什么東西，露出空洞麻木的神情，就像受傷的動物般遠遠看著我們的表情，仿佛對他們來說我們僅僅只是幽靈，他們的痛苦和我們無關(guān)，全然發(fā)生在另一世界。
　　這也不僅僅是毒品的后果。我們身上某個重要東西已經(jīng)不存在了，某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已經(jīng)從我們的身體中被剝離出去。我們已經(jīng)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那些年老的囚犯，早年犯下了重罪，但是現(xiàn)在，卻像剛剛繼承了大筆遺產(chǎn)的寡婦那樣，大搖大擺神氣活現(xiàn)地在這個地方四處走動，露出蒼白、柔軟的雞胸，臉上是志得意滿的笑容。他們?yōu)閳D書館的書而爭論不休，有些人甚至織起了毛衣。年輕的囚犯也有他們的愛好，在娛樂室里他們悄悄地向我走來，他們牛犢般純真的眼神中洋溢著微笑，羞怯地向我展示他們的手工制品。如果我不得不裝出多么欣賞一艘瓶中船中還嵌套著另一艘船的時候，我還得裝模作樣地驚叫出聲表達自己的贊嘆之情!這些吸毒犯，強奸犯，弒嬰犯，他們是如此憂郁而脆弱。如果我將胸口貼近窗口的柵欄，向下凝視，透過電線和墻壁的間隙，可以斜向窺見一片長滿短硬矮草的狹長空地和一棵樹，當(dāng)我想瓶中船：一種玻璃裝飾品，玻璃瓶子中放著一艘船。質(zhì)量上乘的瓶中船制作m藝極為精細：船模都是起這些囚犯時，我常常將那片空地和那棵樹畫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請站起來，把手放在這里，清楚地說出你的名字。弗雷迪里克?查爾斯?圣喬治?范德維爾德?蒙哥馬利。你能發(fā)誓你所說的都是真話嗎?不要試圖逗我開心。我想立刻召喚我的第一個證人，我的妻子——達芙妮?達芙妮，這就是她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人們總覺得這個名字有那么點可笑。在看我來，這個名字和她那種潮濕、幽暗、朦朧的美十分相稱。我遠遠地注視著她，我的桂冠情人，優(yōu)雅地佇立在一片陽光照耀下的林間沼澤地中，眉頭輕蹙，一臉焦慮，遙望遠方。在她身后，那個扮成半人半羊狀的阿波羅神2，手里緊握蘆葦做成的笛子，情緒激昂鍥而不舍地緊緊追隨著她，盲目執(zhí)著地愛戀著她。開始我就是被達芙妮身上那種心不在焉和淡淡游離的不滿神情所吸引。她并不十分美麗，也無慈悲心腸，但是，她適合我。也許，我一直期待著某個時刻的到來，那時我能得到某人的寬恕——任何人——最好這個人非我族類，這個人能更好地寬恕我說達芙妮沒有慈悲心腸并不意味著她道德淪喪或貪婪成性。她身上的瑕疵絕不能和我靈魂上的缺口相提并論，精神上的惰性——是她最大的缺陷，她根本不愿費神做任何事，即便那件事是如何迫切棘手，必須立刻得到解決，她依然掛著那副疲倦?yún)拹旱谋砬椋�絲毫不予理會。她完全忽視了我們的兒子——并不是不喜歡兒子，而是對兒子的需求漠不關(guān)心。我常常會注意到她坐在椅子上，用一種陌生疏遠的眼神看著我們的兒子，仿佛在極力回想關(guān)于這個男孩的點點滴滴：他是誰?他叫什么名字?他怎么會來到這里?兒子就在她腳邊的地板上滾來
　　滾去，邋里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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