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青紅》系作者繼《白銀谷》之后,又一部展示晉商大智慧的力作?登⑹,晉商初興,華茶輸歐,百年獨營,內憂外患,商道人道,險境逆境,江湖秘境。
康乾年間,在中俄邊貿往來中,山西家族茶商堪與俄商一爭高下,將華茶出口的產、運、銷統(tǒng)掌手中,創(chuàng)下了極其鼎盛的輝煌。其間,內憂外患,商道人道、江湖秘境層層展開,晉商的大智慧也曾影響過世界貿易。三百年前,茶商的經營格局之大,商務能力之強,今人已是很難想象了。
自序
第一章 離恨成真
第二章 外茶外憂
第三章 臨危舉內賢
第四章 戰(zhàn)云密布
第五章 茶山春愁
第六章 離心與奪心
第七章 火兆利市
第八章 近望北海
第九章 南國非仙境
第十章 驚天霹靂
第十一章 天理人欲
第十二章 近憂與遠謀
第十三章 良策破局
第十四章 禍起蕭墻
第十五章 東風終喚回
第十六章 復舊已難
第十七章 天意莫違
第十八章 尾聲
第一章 離恨成真
一
綠樹聽鵜(夬鳥),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這首宋詞《賀新郎》,是辛棄疾名作,題為“別茂嘉十二弟”。此詞詠唱離恨,鋪排了許多古典故事,語語有境界,章法又絕妙,悲婉而具氣勢。開篇就先說這首宋詞,只是因為它最為太谷康家戴氏夫人所喜愛。
戴夫人,名靜儀,為明末清初名士祁縣戴廷栻的孫女,一向喜愛宋詞。嫁入康家后,對辛詞更情有獨鐘。翻檢《稼軒長短句》,這首《賀新郎》,又最是眼熱不能舍。
這是為何?
太谷康家自雍正年間起,做恰克圖茶葉外銷生意,已歷五十多年。茶貨由福建武夷采買,起運第一站即到江西鉛山,入水路北上。鉛山為辛棄疾晚年久居之地,今尚有稼軒村在。其夫康乃懋及其子康仝霖,每從江南采辦茶貨歸來,總不免說些稼軒遺聞。戴夫人聽得多了,對辛詞自然更翻檢不輟。而茶貨穿越江南中原,出塞外大漠,經萬里風霜,抵恰克圖買賣城,易手俄商后,第一站即達貝加爾湖區(qū)。貝加爾湖,古稱北海,為漢使蘇武牧羊地,今雖成俄境,但在湖之南,尚存蘇武廟。康家父子北上買賣城,常入俄境料理生意,多次借道拜謁其廟。“向河梁、回頭萬里”,即言李陵將軍在此送蘇武歸漢情狀。稼軒如此一首名篇,竟與自家生意有如此關聯,從鉛山綠樹,一路鋪排到北海蘇武!其間芳菲琵琶,風霜雪月,壯烈艱辛,器局情懷,真是非茶家不能體味。你說戴夫人不能格外偏愛嗎?
只是,戴夫人沒有想到,她的這一份閑情雅好,卻為康家?guī)砹艘环莶淮笠膊恍〉臑殡y。去年夏天,即乾隆四十九年六月,其夫康乃懋從武夷采辦茶貨歸來,竟給她帶回一位杭州樂工來。這叫她三分驚喜,七分不安!因特別喜愛這首《賀新郎》,戴夫人就生出了一份癡想:如此一首佳詞,如能覓得一二高明樂工,依詞配曲吟唱,那或許才能盡現詞意的悲婉壯懷吧。其實,戴夫人少時習讀宋詞,就早有這種癡想了。宋詞如此豪章艷句,本是為燕樂歌曲所填寫,可惜樂曲失傳已久,只空存了許多誘人的曲牌名。愛詞及曲,時常生發(fā)出熱切的向往。不過,戴夫人也只是將這份癡想,作閑情說說罷了,哪想就當真了?
康家因外茶生意,雖然已成富室,但這致富是何等不易。從奇熱的閩地到奇寒的北海,從江南澤國到塞外旱漠,中間萬里茶道,萬里艱辛。其夫其子,每年都要分頭南下抵鉛山,北上臨北海,一步一步將這萬里艱辛踏遍。即便沒有那“用儉知恥”的祖訓,任你奢靡,你能忍心嗎?戴夫人與夫與子,雖也長年離多聚少,但并無許多怨恨,守儉持家,不求奢華,唯一喜好,就在詩書。好詩書,本也無多靡費的。忽然為她一份閑情,居然千里迢迢從江南繁華名城,雇來樂工,這實在太是意外,太破費,也太張揚了。
尤其這位樂工,又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子,相貌平常,一身柔弱。這是為她雇來一個只會司樂的女伶,長年養(yǎng)在家中了?一家人平日閑說稼軒軼事,曾也提及詞人當年在鉛山家中,養(yǎng)有女樂工。每有新篇初成,即令樂工彈奏吟唱。這是要傍稼軒那一份風雅情致?
所以,樂工帶回來,戴夫人就先問:“達樂工,是贖來的,還是雇來的?”丈夫說明了是雇來的,期限僅一年,只是想叫夫人試著聽聽,看她彈奏吟唱宋詞,有些味道沒有。
戴夫人才踏實了幾分,又問:“這一年禮金是多少?”丈夫說:“已先付了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康家天盛川茶莊一般駐外的領莊掌柜,一年辛金也不過十兩銀子!
戴夫人就說:“為我一份閑情,這實在是太靡費了。就不怕壞我守儉的名聲?”
康乃懋正色說:“我們守儉不守儉,也不在別人說道。我與霖兒長年跑外,家中這一大攤家政商事,全撂給夫人一人張羅。成全你這一點夙愿,哪算得靡費!再說,這也有幾分機緣巧合,是偶遇而得,不是專門尋訪來的。”
原來,去年開春后,康乃懋例行南下武夷,茶事料理畢,就彎到了杭州。乾隆年間,杭州極度繁華,燈紅酒綠之盛,也就不可免。但康乃懋來此,倒不是為領略浮華,尋歡作樂,他是來采買少量香片,即今所謂花茶,作為貴重禮品,以備饋贈庫侖辦事大臣以及喀爾喀蒙古貴族的。當時,杭州龍井得乾隆皇帝欽點,一時風行。而京師官場,喜飲香片,以龍井做茶坯窨制的花龍井,更受推崇。其間,康乃懋遇杭城一位叫阿福的茶行舊交,閑話時忽然向他提起了這位女樂工。因為他以往就同杭城的商界同道,說起過內人的那一份雅好,曾流露出想物色相當的樂工。其時杭州沾光貢品龍井,茶事隆盛,城里的茶館茶寮特別多。茶館多,售藝的樂工女伶也就多。中間也許有高手?但同道朋友多說,高雅的茶室倒是易找,高格的樂工可不好尋覓。越是所謂高雅的處所,越是多艷唱軟吟,可售的是滿溢的俗,哪里能容得下一個雅字?似稼軒古詞那般豪放氣象,今杭城樂工樂伎,恐怕無人能堪與司樂的。
所以,康乃懋一聽這位阿福提及樂工事,就急忙問:“尋到高手了?”
阿福卻說:“高手倒也不敢說,那離恨苦曲,卻彈唱得感人落淚。”
細說之下,康乃懋才得知,這擅唱苦曲的是父女搭檔。擅唱苦曲,原是因為自身的苦命。女伶的父母,本來是一對在茶館售藝的天成搭檔。男人司樂有一手,女人唱功也佳,夫彈婦唱,匹配得相得益彰。再加上此婦也貌美,一向在高雅的茶室售藝,所得還算不菲。哪里能想到,就在女伶五六歲時,婦人競棄家私奔了富室。男人悲憤難消,卻也無奈,只好攜了弱女,繼續(xù)售藝生涯。如此心境,以前常弄的艷詞軟歌,哪還能出得了彩?加之愛女漸漸長成,才藝漸佳,似也不遜其母,但相貌卻未出脫得可人。江湖售藝,只有色藝雙佳,才能出入于有錢人出入的高雅茶室。為了生計,此父女也只好售藝于一般的市井茶寮。幸好在這種處所,苦曲悲歌倒也可售。本就有離恨苦情,又憑借了出色的才藝,這父女彈唱苦曲竟也慢慢出名了。
這位阿福即慕名去聽過幾回,落了幾回清淚。尤其說到,父女倆彈奏的古曲《蘇武牧羊》,真也令人斷腸。說得康乃懋就極想去聽一聽。阿福卻說:“可惜彼父自春日染病至今,總不見好,已經數月沒有出來售藝了。”
康乃懋硬拉了阿福,去造訪這父女。說此去賞藝不成,還可先周濟一下彼父女,以圖來日。他們是不速而至,老樂工則冷漠之至。這也不奇怪,他對富人是懷有敵意的。幸虧阿福用本地吳語,舍了臉面,又巧為說合,才打開局面。舍了誰的臉面?康乃懋的臉面。這巧字落在了何處?就落在了蘇武身上。阿福指著康乃懋的一張黑臉開說:這位北商客臉面為何如此鐵黑?他常年跑俄羅斯北海做外茶生意,給那萬里風霜打磨出來的。北海知道吧?蘇武當年牧羊之地!這位兄弟,每到北海,必先祭拜蘇武的。為何?現雖淪為異邦,依然是蘇武魂留之地,不忍令其冷寂過甚的。他敬蘇武,勝于敬財神的。所以,聽說老伯彈奏《蘇武牧羊》似絕響,神往得不得了!如此說合了半天,老樂工才終于讓座、賜茶,但卻不肯接受他們的周濟。
阿福又出巧言,說:“那老伯就扶病為這位北客,彈奏一曲《蘇武牧羊》,也不枉人家白跑一趟了。”
老樂工端詳了康乃懋的黑臉半晌,仿佛看透了那風霜不假,才叫出他的女兒,父操古琴,女吹洞簫,合奏了一回《蘇武牧羊》。其間,阿福耳語說,平日是女操琵琶,父吹長簫,靈動配老到,言絕響,不為過。今老伯久病氣弱,不勝司簫,才這樣換了位,也勉為其難了。但康乃懋已聽得癡醉了。
曲終,康乃懋一時神癡不語,良久,才忽然摸出一兩銀子,說:“這是老伯抱病彈奏此曲的酬勞,一定要收下。”老樂工剛要推拒,康乃懋卻跟著又摸出三兩銀子,說,“這呢,是另付的一份訂金。有一首敝人素來喜歡的宋詞,想請老伯試為配曲吟唱。待曲成,敝人準來聽唱。視曲藝高下,再論長退短補。”
康乃懋本意,是怕倔強的老樂工不肯答應他的所求,才以訂金手段,試圖說服。訂金嘛,那便少了施舍的意味。他自己也實在想一試老樂工的才藝。不想,阿福又借機施用了激將伎倆,接過他的話頭便說:“老伯,這三兩銀子,在做外茶的生意里,你道那是什么行情?一百斤茶貨,從北地起運出口外,走四千里草原戈壁,運抵俄境恰克圖,高腳駝隊所得運費,也就是三兩銀子!我這位兄弟為何要出如此重的訂金?實在是因為他嗜愛的這首宋詞,訪遍國北江南,無一樂工敢接手配曲吟唱!”
這一激,果然有效。老樂工不再推拒,只沉思不語。
阿福更加碼說:“這首吉詞,是宋代大家辛棄疾的名篇,賦唱離恨到極致了,也與蘇武相關的。”
老樂工這才說:“是一曲什么古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