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xiàn)在愛爾蘭西部人口稀少，但是十九世紀(jì)初，這里人滿為患。1846年，愛爾蘭因試驗種植土豆失敗爆發(fā)了饑荒。當(dāng)時，四分之三的土豆枯萎，愛爾蘭西部面臨大面積的饑荒，幾年間有四百萬人背井離鄉(xiāng)去逃荒，其中就有約翰·福特的父親約翰·芬尼。
　　到了1851年，愛爾蘭的人口已經(jīng)減少了二百四十萬，其中一百一十萬人死于饑餓，一百三十萬人被迫移民。不管走到哪里，逃荒的愛爾蘭人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傳統(tǒng)。愛爾蘭人有種獨特的性格——粗魯、保守、善飲，痛恨并且鄙視政客。愛爾蘭人狡黠的性格沒能阻止他們近乎自殺的習(xí)慣：貪杯無度，暢飲時還不忘載歌載舞、互相挖苦、回顧往事。愛爾蘭人懂得策略謀劃；他們是個民族意識強(qiáng)烈并勇于實踐的族群。
　　由于歷史上長期以來被別國占領(lǐng)，愛爾蘭人只有在家中說話才有分量，他們通過舞蹈、音樂、文學(xué)和交談來表達(dá)感情。這就形成了愛爾蘭人圓滑、口是心非的性格，他們特別害怕被人欺騙�？此苿倮麑崉t失敗和看似風(fēng)光實則受害的概念——愛爾蘭民族主義領(lǐng)袖查爾斯·帕內(nèi)爾、作家王爾德的作品中都有表現(xiàn)——在愛爾蘭人的性格中根深蒂固，并在約翰·福特的電影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xiàn)。
　　1854年6月16日，約翰·芬尼生于戈爾維市，父親叫帕特里克·芬尼，母親叫瑪麗·庫蘭。他從小長大的斯皮達(dá)爾是個以農(nóng)耕為主的小鎮(zhèn)，“只要有人資助找個地方謀生，不管去哪兒，（當(dāng)?shù)氐模┨熘鹘掏絺兌紩�迫不及待地欣然接受”。幫助芬尼的是叔叔邁克·康奈利（也有說是叫康諾利），他十幾年前就去了美國，并且在那邊發(fā)展很順利。
　　十八歲的芬尼體格健壯魁偉，頭腦機(jī)靈，并且滿腔抱負(fù)。但是在斯皮達(dá)爾，唯一的機(jī)會就是靠給別人種田謀生。他覺得別的地方也許有更多機(jī)會，比如說美國。
　　當(dāng)時愛爾蘭西部有個傳統(tǒng)節(jié)目叫“夢醒美洲”，約翰·芬尼肯定也經(jīng)歷過。其實就是為即將遠(yuǎn)行的親朋舉辦的道別晚會——大家飲酒作樂，隨著小提琴的樂曲起舞，一直玩到凌晨，甚至直到天亮，最后再跟親友一一道別。這種告別形式表面看來熱鬧喜慶，卻難以掩飾離別的傷感，約翰·芬尼的兒子約翰·福特最擅長表達(dá)這種復(fù)雜的情感。
　　1872年7月8日，約翰·芬尼來到了美國。他從皇后鎮(zhèn)出發(fā)，乘丘納德海運(yùn)公司的輪船到達(dá)了波士頓。那一年，大約有七萬兩千個愛爾蘭人像芬尼一樣來到了美國。
　　芬尼在這些移民中很有代表性。他們大多都很年輕，主要是天主教徒，并且來自貧窮的農(nóng)村或西部地區(qū)。他們都是些沒有資金的苦力和農(nóng)民，身上最多只有幾英鎊。但是從愛爾蘭坐船到美國用不了很多錢，由于乘客多，加上許多汽輪的下等艙能坐一千人左右，航程的費用便宜得要命，從愛爾蘭到美國只需要八美元七十五美分。
　　大部分的愛爾蘭移民都去了紐約或波士頓。漫長的航程中，最主要的危險是人滿為患引起的斑疹傷寒和霍亂，但是上岸以后危險并不見得就少，因為港口上會有愛爾蘭騙子偷竊行李或行騙。許多愛爾蘭移民懵懵懂懂地就被騙了，只能待在剛登陸的城市中租住的房子里。
　　約翰·芬尼可不會這么容易就被打垮。波士頓找不到工作?那好，他就到別的地方去找，看什么地方有親戚或工作好找一些。他想起了緬因州。跟他的小兒子一樣，約翰·芬尼總能在困境中找到出路。
　　十九世紀(jì)的愛爾蘭到處都在鬧饑荒，美國當(dāng)時的情況也是一樣。大量愛爾蘭人擁入美國北部城市，壯大了一些組織——像民主黨、坦慕尼協(xié)會等，但也使芬尼這樣的移民深受其害。不管他們住在哪兒，他們都不能像別的歐洲移民那樣忘掉故土，高高興興地在美國定居。對愛爾蘭人來說，背井離鄉(xiāng)只是迫不得已，他們這種矛盾的情結(jié)也影響了后代。
　　芬尼移民美國后，也像別的愛爾蘭人一樣，為一種矛盾的情感所困擾。故土的艱辛和困苦早忘得一干二凈，記憶中只有它的美妙。愛爾蘭一下子成了天堂，那里的人們整天都在歡慶，說的話都富含哲理、令人難忘。先人留下的愛爾蘭，想象中的愛爾蘭，遠(yuǎn)比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更為重要。
　　后來，約翰·芬尼的兒子會了解并喜歡上約瑟夫·肯尼迪，支持他的政治生涯，但是一點也不喜歡肯尼迪一家的鄉(xiāng)村俱樂部。在約翰。福特眼中，最典型的愛爾蘭人就是酗酒的農(nóng)民——放縱、大方、風(fēng)趣、誠懇。
　　盡管很多人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許多在美國的愛爾蘭人一直不能擺脫自卑感和不安全感；他們內(nèi)心深處會有矛盾的情感，這導(dǎo)致了他們近乎自虐的行為：拼命工作、反叛、酗酒。
　　1875年，來美國三年后，約翰·芬尼結(jié)婚了。妻子名叫芭芭拉·庫蘭，親友們都叫她艾比。芭芭拉出生于伊尼什摩爾島的小鎮(zhèn)基爾羅南。伊尼什摩爾是氣候惡劣的阿倫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位于戈爾維海灣入口的一片礁石區(qū)，被。礁石和海岸隔離開來。對艾比來說，同基爾羅南艱難的海島生活相比，生活在緬因州好像天天都在過節(jié)。
　　從婚后第二年起，他們先后生了十一個孩子：瑪麗·艾格尼絲1876年出生，黛拉1878年出生，帕特里克1879年出生，弗朗西斯1881年出生，布里奇特1883年出生，芭芭拉1888年出生，愛德華1889年出生，約瑟芬1891年出生，喬安娜1892年出生，約翰1894年出生，丹尼1898年出生。后來五個孩子夭折了，最后剩下了瑪麗·艾格尼絲（大家都叫她梅茵）、帕特里克、弗朗西斯、愛德華、約瑟芬和約翰。這樣的嬰兒死亡率比斯皮達(dá)爾好不了多少，但除此之外，美國好像很適合芬尼一家人。1880年9月11日，來美國八年后，約翰·芬尼終于成了美國公民。
　　約翰·福特總是說，自己出生于1895年2月1日，原名叫肖恩·阿洛伊修斯·奧菲尼，或者大致叫這個名字。這個謊言騙了人們九十多年。但是，根據(jù)緬因州伊麗莎白角的出生登記表，約翰·馬丁·芬尼出生于1894年2月1日。出生登記表上是這個日期，波特蘭中學(xué)的檔案和他的死亡證明上也都是同樣的記錄。小約翰·芬尼，親友們習(xí)慣叫他杰克，出生在伊麗莎白角，一個離波特蘭幾英里的農(nóng)業(yè)區(qū)，那時他父親在農(nóng)場干活。
　　杰克給自己減去了一歲，是因為小時候患過白喉，輟學(xué)在家休養(yǎng)了一年。他之所以給自己取了個蓋爾語的名字，肯定是想讓自己更像愛爾蘭人。芬尼用蓋爾語說就叫奧菲尼，但是斯皮達(dá)爾并沒有姓芬尼的人家。如果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犨@個姓，他們會告訴你：“沒有。只有姓·奧菲尼’的�！�
　　愛爾蘭的血統(tǒng)、新英格蘭的環(huán)境，加上日常所見，形成了杰克的性格。福特很少過多談?wù)摳改福�但是我們可以猜想：他父親可能就像唐納德·克里斯普飾演的慈愛而嚴(yán)厲的父親，同時還有點兒像維克多·麥克拉格倫飾演的奎因警官，老是愛吹牛。約翰·芬尼做過很多種工作，因為有一大家子人要靠他養(yǎng)活。他做過漁夫、農(nóng)民，開過酒吧，還在波特蘭的曼喬伊希爾地區(qū)做過臨時議員�？傊�，為了生活，他什么都肯干。
　　年老的時候，約翰·芬尼的樣子看來有點兒兇：個子高大，肩寬臂長，一雙大手骨節(jié)突出。但是，孩子們和認(rèn)識他的人都說他很和藹、人緣好。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來上一段愛爾蘭吉格舞。他喜歡騎馬，還喜歡賭博。
　　“他會講他年輕時做過哪些了不起的事，”福特回憶父親時說，“他說他能從水里舉起一塊巨石，還說曾橫渡戈爾維海灣。沒錯，他是愛吹牛，但是總能讓我們這些小孩子高興。他總說自己曾攔住過脫韁的野馬，像斗牛士一樣一把勒住那匹馬，用力一拉，馬就前膝著地跪下了。他最喜歡講這樣的事。”
　　芬尼家族里一直有個傳說，有人說可以解釋這個家族叛逆的性格。故事是這樣的：1862年，約翰·芬尼的叔叔邁克·康奈利剛移民到美國時，甫下跳板，就有個陌生人笑著過來，問他想不想當(dāng)電車售票員。邁克覺得這是個好差事，于是那人給了他一套制服，后來他穿著這身衣服參加了夏伊洛戰(zhàn)役。他就這樣輕易上了當(dāng)，但很快從北方軍隊逃跑參加了南方軍隊，并立下卓著的戰(zhàn)功。
　　福特總想和這位邁克叔叔拉上點關(guān)系。這個故事很可能是瞎編的：緬因州步兵團(tuán)曾有個叫邁克爾·康諾利的志愿兵服過役，但是從沒有逃跑過；南方軍隊倒是有不少叫康諾利、康奈利、康利的，但都不是從緬因州來的。更重要的是，邁克的政治立場從來不受別人左右，這點無疑讓福特找到了共鳴。
　　緬因州的波特蘭是卡斯科海灣的一個半島，長三英里，寬四分之三英里，形狀似海盜船，而船頭的位置叫曼喬伊希爾。英法軍隊曾在這片土地上交戰(zhàn)，最終英軍獲勝，并在這里建立了一個小鎮(zhèn)，起名法爾茅斯。戰(zhàn)爭中，英國海軍利用附近的白松制造了桅桿，但是他們似乎一點也沒有感激的意思；革命戰(zhàn)爭中，英軍艦隊從港口猛烈開炮，徹底毀了這個小鎮(zhèn)。1786年7月4日，法爾茅斯更名為波特蘭，以消除其英國色彩。
　　到十九世紀(jì)中葉，波特蘭已經(jīng)成為一個繁忙的海運(yùn)城市，成為美國繼紐約之后第二大港口。1866年，市中心著了一場大火，但是并沒有使這座城市完全癱瘓。到1872年，每天有六十五輛火車在波特蘭�？�，而當(dāng)時波士頓-緬因鐵路還沒有修到這里，更別說1875年的波特蘭-羅徹斯特鐵路了。到了1880年，波特蘭的人口已達(dá)三萬三千八百一十人。
　　波特蘭可不是窮鄉(xiāng)僻壤。當(dāng)?shù)赜幸患医蠦.F.凱斯的歌舞劇院，1897年又開了杰斐遜劇院。芬尼一家肯定看過薩拉·伯恩哈特演的《茶花女》和莫德·亞當(dāng)斯演的《彼得·潘》。當(dāng)時五分鎳幣影院才剛剛興起，普利波大街就有一家鎳幣影院，放映一種叫卡邁拉風(fēng)的無聲電影，那時美國這樣的影院還不多。波特蘭街道寬闊整潔，鵝卵石鋪成的街上電車來往穿行，不時還能看到幾輛老式汽車。十九世紀(jì)波特蘭只出了一個名人，就是詩人亨利·沃茲沃思·朗費羅，杰克·芬尼出生前，市中心已經(jīng)豎起了朗費羅的雕像。
　　杰克生活的城市不大，但還算得上富有。這段時期后來被稱為“鍍金時代”。每當(dāng)新英格蘭悠長的夏季到來，波特蘭的有錢人家就會去巴爾港度假，中產(chǎn)階級則乘船二十分鐘去皮克斯島。皮克斯是卡斯科海灣一個風(fēng)景如畫的小島，從島上可以看到波瀾壯闊的大海，以及八十里外的群山。到了皮克斯島，人們有許多娛樂方式：聽音樂會，看演出，去“綠森林娛樂園”，最后在回城之前來個海濱野餐。那真是一幅美妙的田園風(fēng)光，有保齡球館，有秋千，還有遍地的蘋果樹。
　　寶石劇院就緊挨著一個碼頭，可以邊看電影邊跳舞，在夜色中和心愛女孩共舞的時候，越過她的肩膀就能看電影。聯(lián)合旅館是島上最古老的旅館，以其雜燴魚湯而聞名。皮克斯島的常住人口只有三百七十人，但每到夏天島上的人口都會猛增到一千三百人，這還不算一日游的游客。
　　離波特蘭市中心幾英里，就是有名的波特蘭燈塔，它是東海岸第一座燈塔。燈塔始建于1791年，一百零一英尺的白色柱體高高地聳立在海岸邊，顯得很是壯觀。風(fēng)暴來臨時，海浪拍打海岸，濺起的浪花和燈塔一樣高。年輕的杰克·芬尼很小就能聽懂提醒岸邊船只長鳴的霧號，知道了緬因州風(fēng)暴的厲害。那時候，說誰是愛爾蘭人就是罵人，所以杰克很快就學(xué)會了裝狠，讓別人知道他不好惹。1890年以后的幾年，曼喬伊希爾的人口快速增長，很快就成了一個村莊。波特蘭的愛爾蘭人大多在碼頭或鐵路上做苦力，或者在山下的汽車廠工作。
　　十九世紀(jì)中葉，緬因州頒布了禁酒令，但似乎一直沒能徹底實施。之所以頒布禁酒令，與當(dāng)時人們嗜酒的風(fēng)氣肯定有關(guān)。每個雜貨店都藏有成箱的朗姆酒和杜松子酒，每天到了上午十一點和下午四點的工休時間，人們都會喝點兒酒。1880年，就是約翰·芬尼取得美國國籍那年，他們家住在中心街五十三號，他在一家煤氣公司工作。杰克出生的那年，他開始棄農(nóng)從商�！胺夷衢_了家酒吧，”波特蘭人瑪麗·科克蘭說，她父親就是芬尼的伙計。
　　約翰·芬尼的營生來路光明正大：因為他娶了艾比，而艾比的幾個姐姐家都是開酒吧的。曼喬伊希爾當(dāng)?shù)氐氖穼W(xué)家唐·麥克威廉姆斯說：“這家人大字不識一個，但數(shù)錢可一點兒也不馬虎�！痹谝聋惿�白角，人們一般都有農(nóng)田，這樣禁酒令抓得緊時可以作為緩沖。有人說，除非是孩子長大了要去波特蘭上好一點的學(xué)校，否則絕對不會賣掉土地。
　　芬尼家的酒吧在一個叫格爾漢姆角會場的最高處，這個地方在二戰(zhàn)之前一直是村子的中心（現(xiàn)在，當(dāng)年酒吧的所在地是一片空地）。1900年人口調(diào)查時，芬尼的職業(yè)寫的是“經(jīng)營餐館”，比“酒館”好聽了很多。芬尼家的六個孩子有五個都住在丹弗斯街四十八號的家。（同院還有一家人叫愛德華·芬尼，可能是福特的兄弟或堂兄弟。）帕特里克在父親的“餐館”里工作；性格多變的弗朗西斯剛從美西戰(zhàn)爭中歸來，是個裁縫；埃迪、約瑟芬和小杰克都還在上學(xué)。
　　從波特蘭市的戶口登記可以看出芬尼家族發(fā)展的歷史。1898年，芬尼家族有三十九個人，有一半是苦力，到1915年家族人數(shù)增加到七十八人，其中五分之四做生意，美國人反而給他們打工；到世紀(jì)之交的時候，這個家族已經(jīng)相當(dāng)有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