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個譯者和一個作者的故事

我認識糖匪是通過她的小說。
看了《黃色故事》之后，我心情很久不能平靜下來。小說用撩撥的手段不斷帶領(lǐng)讀者走向理解歧道，從一個都市小說的開頭走入賽博朋克風(fēng)格的虛實敘事，然后越走離類型小說越遠，直到我自己開始懷疑這到底是科幻小說，超幻小說，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xué)小說，還是一種新類型文字。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與小說主角情感上的共鳴，一種孤獨而又充滿希望的，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感受，盡管她和我?guī)缀鯖]有任何共同點。但這就是文學(xué)的力量。有時候這種共鳴不是來自和我們生活方式近似的同事或鄰居，而是來自在虛構(gòu)世界里，過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生活的小說人物。
我決定將這篇小說翻譯成英文來與其他英美讀者分享。那時候我沒有多少翻譯經(jīng)驗，每一句話都要想很久才能找到我自以為最合適的譯文表達，最后花了一個多月才定稿。翻譯是一種表演藝術(shù)（這是著名翻譯家William Weaver 的說法），與演奏或戲劇表演很相似，也需要一定的創(chuàng)意。但我覺得最難的部分是成功的翻譯必須要表達出一種人工智能現(xiàn)在還不能表達的東西：原作者的聲音。我看過很多不成功的文學(xué)翻譯，無一例外最大的弊病就是把原作者的聲音毀掉了。這不是所謂的信達雅，也不是講翻譯要接地氣。作者的聲音是一種摸不著抓不住的語境，但是敏感的讀者都知道這是什么。一個稱職的譯者必須捕捉作者的聲音，然后構(gòu)思出如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語言、完全不同的文化和完全不同的文學(xué)傳統(tǒng)里重構(gòu)這個聲音。
所以作為一個譯者，如果想要把工作做好，必須變成被翻譯作者最細心，最忠誠，最批判性的讀者。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抓到那無影無形的聲音�！饵S色故事》的英文譯文后來被選進美國年度最佳選集，也收到了不少贊許和讀者反饋。如果用譯文成功來衡量的話，可能我想我可以算是一個比較理解糖匪的讀者。我花了很久來解析糖匪的聲音，但后來發(fā)現(xiàn)最有效果的
做法就是浸泡在她的文字里，像那些《黃色故事》里的客戶一樣，讓小說的語言一句一句重塑我的小說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直到我可以下意識地用英文來接近她的聲音。并不是所有小說作家都可以這樣做的有些小說家根本沒有獨特的聲音可言，而另外一些作家的聲音需要不斷的解剖分析。這種不同可能和糖匪崇尚講故事有關(guān)。她的小說經(jīng)常用口語的節(jié)奏和呼吸唱歌的張弛來表達一些不能點破的感覺，有時候重要的不是角色在說什么，而是他們在語言之下，文字之下，更原始的交流界面上是否能連接上。我們生活在一個鋪天蓋地充滿文字和對話的世界估計一個現(xiàn)在的小學(xué)生一年中從網(wǎng)上手機電視書本游戲等各種渠道中吸收的文字和對話比以前最勤政的皇帝一生中看到的文字都多。但是這種超信息化時代并沒有給我們帶來更深刻理解彼此的感覺。說的寫的碼的越多，反而覺得一切更不真實。糖匪的小說，通過強調(diào)語言之下的語言，似乎正在探索一種不再被語言符號迷宮囚禁起來的生活。
在翻譯的過程中我問了糖匪很多問題，這樣逐漸在腦子里有了她的形象。等到我們后來終于在北京見面時，發(fā)現(xiàn)她和我想象的一樣，文若其人。糖匪是一個喜歡走自己的步驟的人，她不會被一般習(xí)俗所約束，也不會為了銷量而寫得更通俗。與其寫出像快餐食品一樣甜膩的文章（或者往上邊撒大把大把的鹽），她更喜歡寫出只有專心致志的讀者才會喜歡的文字，那種需要看好幾次才能品出味道的故事。對我來說，每次看糖匪的小說都需要完全注意才能看出故事背后的故事，聽懂語言之下的語言。這次看糖匪的選集又有了新的體驗。這些小說盡管題材和敘事方法不同，但總是有一個共同之處：用類型小說的語言來講類型小說講不出的故事。不管是外星人還是時間旅行，不管是都市恐怖還是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糖匪的小說擅長用這些科幻小說常見的比喻來表達以及質(zhì)疑我們作為人的洞察。這也是我們這個科幻世界的特征：現(xiàn)實比小說更科幻，而科幻思維反而變成了說實話的方法。在這些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以及超越自己后帶來的自由。這些來自未來的便條同時也在描述我們這一時刻的不定性：我們是在表演喜劇還是悲劇？
沉浸在這些小說里也許不一定會讓你看到宇宙的源碼，但是你會感到講故事的快感以及一種欲罷不能的敘事力量拉著你往前走。不要抵抗，等你走到盡頭記住寄給我一張明信片，告訴我你看到什么。

劉宇昆
（雨果獎、星云獎雙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