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zui出色的兩個小說人物翠翠、瀟瀟,出自他的兩個重量級代表作:《邊城》與《新與舊》。
《邊城》原載1934年的《國聞周報》第十一卷第1至4期和第十至十六期,同年10月由上海生活書店初版。《新與舊》于1936年11月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初版。本書據(jù)這兩個初版本重排,原汁原味展現(xiàn)文學初創(chuàng)的精彩與才情。
本書收入黃永玉先生專門為沈從文作品所作的木刻插圖。
★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可不讀沈從文。讀沈從文,不可不讀翠翠與瀟瀟的篇章。沈從文的文字,美國、日本、韓國、英國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學生都在讀。
★讀沈從文,就是與純真、美好相遇。美好的文字,需要一個美好的版本。捧讀佳本,猶如美人相伴。新文學叢刊之《邊城新與舊》,一個可以欣賞、可以珍藏的版本。
題記
對于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于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xiāng)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地寫下去。但因此一來,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為一種無益之業(yè)了。
照目前風氣說來,文學理論家,批評家及大多數(shù)讀者,對于這種作品是極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給人中國不需要這類作品,后者“太擔心落伍”,目前也不愿意讀這類作品。這自然是真事!奥湮椤笔巧趺矗恳粋有點理性的人,也許就永遠無法明白,但多數(shù)人誰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話想說:“我這本書不是為這種多數(shù)人而寫的!蹦盍巳灞娟P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問題的洋裝書籍,或同時還念過一大堆古典與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們生活的經(jīng)驗,卻常常不許可他們在“博學”之外,還知道一點點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因此這個作品即或與某種文學理論相符合,批評家便加以各種贊美,這種批評其實仍然不免成為作者的侮辱。他們既并不想明白這個民族真正的愛憎與哀樂,便無法說明這個作品的得失——這本書不是為他們而寫的。至于文藝愛好者呢,他們或是大學生,或是中學生,分布于國內人口較密的都市中,常常很誠實天真地把一部分極可寶貴的時間,來閱讀國內新近出版的文學書籍。他們?yōu)橐恍├碚摷,批評家,聰明出版家,以及習慣于說謊造謠的文壇消息家,通力協(xié)作造成一種習氣所控制所支配,他們的生活,同時又實在與這個作品所提到的世界相去太遠了。他們不需要這種作品,這本書也就并不希望得到他們。理論家有各國出版物中的文學理論可以參證,不愁無話可說;批評家有他們欠了點兒小恩小怨的作家與作品,夠他們去毀譽一世。大多數(shù)的讀者,不問趣味如何,信仰如何,皆有作品可讀。正因為關心讀者大眾,不是便有許多人,據(jù)說為讀者大眾,永遠如陀螺在那里轉變嗎?這本書的出版,即或并不為領導多數(shù)的理論家與批評家所棄,被領導的多數(shù)讀者又并不完全放棄它,但本書作者,卻早已存心把這個“多數(shù)”放棄了。
我這本書只預備給一些“本身已離開了學校,或始終就無從接近學校,還認識些中國文字,置身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那種職務上,在那個社會里生活,而且極關心全個民族在空間與時間下所有的好處與壞處”的人去看。他們真知道當前農(nóng)村是甚么,想知道過去農(nóng)村是甚么,他們必也愿意從這本書上同時還知道點世界一小角隅的農(nóng)村與軍人。我所寫到的世界,即或在他們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們的寬容,他們向一本書去求取安慰與知識的熱忱,卻一定使他們能夠把這本書很從容讀下去的。我并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里,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zhàn),使一些首當其沖的農(nóng)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質樸,勤儉,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個甚么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征暴斂以及鴉片煙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懶惰!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yǎng)不足所產(chǎn)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xiàn)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與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記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shù)多時必反復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根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huán);溪岸兩端水面橫牽了一段竹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竹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時,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huán),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屬公家所有,過渡人本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
但是,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要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chǎn)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于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shù)淖⒁鈺r,這弄渡船的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大哥,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看樣子不成材,巴掌大葉子,味道蠻好,送人也很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隨意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盍似呤辏瑥亩畾q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份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和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近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惟一的伙伴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黃狗,惟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七年前同一個茶峒屯防軍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fā)生了曖昧關系。有了小孩子后,結婚不成,這屯戍兵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jīng)過一番考慮后,屯戍兵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應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yè)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依舊守在父親身邊。等待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乎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五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給這個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做“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
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與祖父一同動手牽纜索。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稱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茶峒附近村子里人不僅認識弄渡船的祖孫二人,也對于這只狗充滿好感。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zhèn)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虬岩欢文绢^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從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虼浯渑c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zhàn)爭故事;蜃娓竿浯鋬扇,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在溪中央于是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靜。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送隊伍上山,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jié)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備辦節(jié)貨。到了賣雜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一種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