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香港去》收入周潔茹近來年的十幾個短篇小說。與其他海外作家寫域外生活不同的是,她書寫故鄉(xiāng)城市小人物的生活與夢想。《到香港去》,在她傾心于一個個“點”的“地理”敘述中,過往故鄉(xiāng)的細(xì)碎與迷惘,都市格子樓的擁擠與窘迫,生活的無情擠壓與撕裂,生存的傷痛、無奈與不甘,在她日,嵥榈臅鴮懪c才情出眾的文筆下,營造出特異的語境,散發(fā)出別樣的魅力。美女作家,才情四溢,不減當(dāng)年。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花城》《鐘山》《十月》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島上薔薇》《中國娃娃》《小妖的網(wǎng)》,小說集《你疼嗎》《我們干點什么吧》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居美國,現(xiàn)居香港。
《到香港去》:
我是唯一那個不認(rèn)得窮也不認(rèn)得富的人,大概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窮過。其實我是窮的,對于饑餓的回憶我從來就沒有忘掉過,如果我從來就是富的,我為什么會有餓的記憶呢?至于錢,我曾經(jīng)有過一點錢,十塊還是二十塊,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五百塊還是一千塊,但是全部被小學(xué)同學(xué)美英偷走了。那個下午她請大家吃好吃的,買貼花紙?zhí)炫⒒ǎ踔辽⒔o隔壁班的女生,唯獨沒有我的。如果她也請了我,也給我了一張我就罷休,可是她沒有,她用眼白瞪我。我實在想不通這件事情,就在課間的十分鐘找她談了一下,她居然沒有抵賴一下,就像我不能想象的那樣,她承認(rèn)她偷了錢,她說她會還我的錢,條件是不能說出去,然后她塞給我兩分錢,她說那是她全部的錢,她花光了所有的錢只剩下這點,她說她只能慢慢還。我接受了那兩分錢,我把它們放進鉛筆盒。直到一個月以后,直到每天都看著那兩分錢的我的同桌說我太笨了。
于是放了學(xué)以后我找到她家,我想和她再談一下,可是她不在家,她媽媽在啃一只豬蹄膀。我說你的女兒偷了我的錢,她說知道了,可是她沒有放下那只蹄膀,她的嘴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那只蹄膀。
我就是那么笨,美英本來不應(yīng)該到我家來的,是我邀請她的。她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午飯時間,她走到我家里,看著我們家吃午飯,她一邊看一邊說她家從來就沒有飯吃,然后我媽就站起來給她盛了一碗飯,她坐在我的對面,熱氣騰騰的米飯后面她的臉很模糊,她說你家的飯真好吃。顯然她是騙我的,她自己的媽不是在家里吃蹄膀嗎?
可是我邀請她來吃飯,是想她能做我最好的朋友,做我的姐妹,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兄弟姐妹。美英每天都到我家吃午飯,吃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可是她偷了我藏在抽屜里的錢,從幼兒園一直攢到五年級,我就攢了那二十塊錢,還被她偷了,一張都沒有給我剩下。
她斜著眼睛瞪我,她說她有錢就會還我,可是她就是沒有錢。我說不出話來,我找出鉛筆盒里的兩分錢用力地扔給她。她高興地接受了。
早晨,大家都在讀少年報的時候,我舉手,站起來,我的聲音從來沒有那么顫抖過,我說,報告老師,美英偷了我的錢。
我一定特別冷靜,因為我仍然記得美英的臉,她戴著黑框眼鏡的臉扭過來瞪著我,她是那么吃驚,吃驚得臉都變形了。還有整個教室瞬間的安靜,就像時間被凝結(jié)住了,那么安靜。我和美英都被老師叫到了教室外面,美英否認(rèn)了她偷竊,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她不停地不停地說話,而我激動又氣憤過了頭,說不出話來。但我一定特別冷靜,因為我仍然記得那結(jié)果——老師說,偷竊這么嚴(yán)重的事情是不可以亂說的。于是美英的偷竊被合法了,我連一分錢的賠償都沒有得到。從此以后,我不再信任老師,他們在我的人生歷程中,不停地不停地令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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