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我們
書單推薦
新書推薦
|
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
本書為中篇小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與《空閑工夫剝野菱》、《初戀》等9篇短篇小說的合集。
《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講述了一個年輕女孩大學畢業(yè)后面對現(xiàn)實生活,無所適從也無所事事的生活,自覺無法與這個世界、無法與身邊的人相處,也無法與自己好好相處。她旁觀身邊所謂的正常生活,觀察圍繞在她身邊的各色人等,如在自家農(nóng)田種仙人掌、睡蓮到開修車攤的舅舅,以哭喪婆為職業(yè)的母親,不知所蹤的父親,表面上過著正常生活的閨密,身世復雜又死于意外的同學…… 這并非是一本消極的小說。正如作者所言,如果對章節(jié)進行另一種的組合,它就可以成為一部勵志小說。而這,正是這部小說有趣的地方。小說文筆流暢,年輕多汁,富有感染力,應該可以獲得很多在現(xiàn)實社會中還沒找到自身位置、敏感多思的年輕人的共鳴。 書中還收錄了《空閑工夫剝野菱》、《初戀》、《赤腳去印度》、《私奔》等短篇小說,它們以幽默而犀利的筆觸,描述了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孩的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的碰撞。 適讀人群 :廣大讀者 什么樣的生活是“正常生活”? 無所事事的生活是否就必定是“不正常的生活”? 正常與不正常,是否如同一片樹葉的兩面,不同之處僅僅在于哪一面朝陽,哪一面背陰? 而什么樣的生活,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屬于我的,屬于你的,生活? 本書仿佛是作者寫給世間所有與她一樣面對現(xiàn)實生活無所適從的年輕人的一封另類情書,刀鋒之下隱藏著理解與包容,讓你看到堅硬的鎧甲包裹著的,是溫暖而柔軟的靈魂。 相關閱讀: 《白事會:死是個游戲》
引子:華太師
有一次,一個陌生人來村里找人,在村口報上大名,聽者說不知道。那人想了想說:“我找華太師!薄芭叮A太師啊,早說嘛,從這里直走過去,丁字路口往左拐,最西頭靠河邊那家就是咯! 華太師是我姑父,之一。他的大名很多人不知道,都喊他華太師或太師。這個諢號是我父親起的,家父長于此道。二十多年前,華太師入贅我們徐家,成為我小爺爺唯一的養(yǎng)女的夫君。他對外宣稱是個木匠,可是這二十多年來,村里人幾乎沒見過他拿起鋸子刨子正經(jīng)干過活。 其實初來我們村的那一會,他也是干過一些活兒的。90年我家翻建房子的時候,他給我家做了兩扇門、一個柜子。那兩扇門在家里所有的門中格外好認,其他的門都是實木板拼接的,就這兩扇是框架外面包了兩片三夾板。也就是說,它們沒有縫隙。入住后的第一年,黃梅天的時候門框受潮發(fā)脹,門就關不上了。我爸爸去找他,他極不情愿地拿著刨子過來,在門框側(cè)面推了幾下,嘴里還叼根煙。我拿起刨下來的刨花玩,那是一長條木片,極薄,圈成一卷。他也沒干幾分鐘活,抱怨倒是一堆。那兩扇門并不是什么要塞,后來也就很少去開關。直到老屋拆遷,可能都沒怎么能再關上。另一個柜子也做得極其潦草,設計也很匪夷所思,好在我媽媽手巧,換換五金件什么的不在話下,也就這么湊合著用了十五年。 我家的門和柜子是如此,他木匠活的手藝可想而知了。 大多數(shù)時候你見到他,他都是穿著拖鞋端個茶杯在村里游蕩。有人曾說,華太師一年要穿三百六十天拖鞋,冬天棉拖鞋,夏天涼拖鞋。此言不虛。他的拖鞋總是破破的,并且很臟。但他趿著拖鞋走路飛快,當然大部分時間他都不用走得很快。上城穿著拖鞋,下地也穿著拖鞋,有一次去山上掃墓他也是拖鞋,一手拎個茶杯走在最前面,我爸爸開玩笑說他那拖鞋是謝公屐。 這些年來,他的那個茶杯也是換過了不少的款式。有過一個深色的紫砂壺,是紫泥的,應該比較便宜吧,但他總吹牛說是誰誰誰送他的。他通常吃飯很早,吃完就拿著空茶壺上我家,把茶壺往桌子上一擱,不用人招呼就自己坐下來了。他總是坐在我家八仙桌最東邊的位置,坐我爺爺旁邊。他一坐下,我爸爸就給我使個眼色讓我去沏茶,每次我放完茶葉,他都要讓我再放一點,說自己喜歡喝濃茶。我心里是極不情愿的,所以才每次只放少少的茶葉。我媽媽也是很有意見的,覺得他一年要喝掉我家好幾斤茶葉,我媽還斷言,他家從來都不買茶葉。在我們這種盛產(chǎn)茶葉的地方,哪家沒有茶葉,說明日子過得十分潦倒。他呷一口茶,開始天南海北地胡吹。有時候會挑剔說我家的紅茶不好,說我改天拿包好茶葉來。這時候我媽媽就發(fā)出一個很不屑的鼻音,我知道她內(nèi)心在想什么。他拿著紫砂壺喝茶的時候,都是直接用嘴從茶壺嘴里吸溜的。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那樣就是用紫砂壺喝茶的正確方式。后來他換了帶著蓋子的保溫茶杯,吹牛內(nèi)容就變成了這個杯子有多養(yǎng)生。說能把水變成弱堿性,對身體好。我爸爸說,養(yǎng)生么,不用干活就最養(yǎng)生了。這也是他的綽號的由來,在我爸爸的認知里,太師么就是喝著茶躺在太師椅上閑適地過衣食無憂的日子的。 每次聽到別人這么說他,他都是訕訕地笑。露出兩顆巨大的門牙。我不清楚他聽不聽得出來別人對他的嘲諷,反正每次都是露牙笑。 每到夏天,我家對門鄰居就會拿華太師的齙牙說事,內(nèi)容無外乎“要是有吃西瓜比賽,華太師肯定頭一名。” 那么,華太師到底像不像我爸爸想象中的太師那么逍遙閑適呢?答案是肯定的。他來這里的二十多年,幾乎沒有正經(jīng)干活,早上端著茶杯在村里到處逛,看見誰家大門開著就進去湊個熱鬧聊一會,往茶杯里添滿茶水。下午在村里的老年活動室里搓麻將。他牌技不錯,每天都能贏點飯菜錢。他們都說是村里的幾個老人養(yǎng)了華太師一家。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就是眾籌吧。如果不是在老年活動室里,就是在某戶人家搓麻將,反正下午總不能“閑著”。 不管搓不搓麻將,他都香煙不離嘴。香煙是在村里人開的小店里賒的。年底的時候他老婆會去幫他付清一年的香煙錢。我的那個姑姑有個固定的工作,在我們村辦廠上班。付完錢她會逢人就說“老娘又去幫那短陽壽還錢了!一年到頭沒往家拿一分錢,吃穿用度都是老娘!”她喋喋不休地說一路,一直要持續(xù)到大年夜。然而過了一年又是新的開始了,小店里換了新的賬本,華太師那一頁也是全新的。我姑姑照樣和他恩恩愛愛,把所有的不滿積攢到年末一次性發(fā)泄。 有幾年,他零散地接一些木匠活。然而經(jīng)常只做半天,下午溜去搓麻將。被雇傭他的主人家說了之后,他不去搓麻將了,在人家剛安上的新浴缸里睡午覺。村里是沒有秘密的,半天不到就傳開了。幾次下來就沒人再找他干活了。 又有一陣子,他從他的哥哥家借來一條船,準備捕點魚。然而那條船常年拴在橋埠頭,最終成了我們這群孩子的大玩具,經(jīng)常跳到船上去玩。有時膽子大的男孩子會把繩子解開,把船撐到河對岸去摘一棵大桑樹上的桑葚,或者去摘漂浮在河面上的菱。有時會有村里人借了船去耥螺螄、撈水草(喂豬或肥田)、罱河泥(肥田)……就是沒有人見過華太師捕魚。那條船還走之后,我和我的小伙伴著實傷心了一陣子。 此外,再沒有見他有什么營生。 三年前,他突然下了個決定:去非洲打工! 過年的家宴上,他說要給小婷掙點嫁妝錢。小婷是他的獨生女兒,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說過了年就走,去之前要打很多疫苗。 然后就真的去了。在利比里亞待了一整年。 回來之后的一次聚會上,他開始吹起牛逼來,說在利比里亞的工程上,他的木工技術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那邊的人真笨,什么都不會。亂也是亂,出門要警察陪同,不能獨自出去。等等等等。 他這一年,工資是十萬,獎金約三萬,因為吃住都在工地上,沒有什么花銷。最大的開支是煙,要托回國的人帶過來。休息的時候很少出去,就在工地上打牌,他的香煙錢都是贏來的,還能再攢起來一點。 第二年,做工程的老板邀請他再去。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是掙的錢夠用了。 他又重新拿起茶杯往人堆里扎,這次換成了一個透明的雙層保溫杯,能看到里面漂著半杯茶葉,還不燙手。他在一切可以插嘴的機會說他的非洲之年,說自己有多少存款——那是他這輩子掙得最大的一筆錢。下午和晚上的牌局也升級了,老年活動室的小牌局他再也瞧不上了。 那年春天,新聞里開始每天報道西非的埃博拉病毒疫情,利比里亞是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華太師就更得意了——“我就知道今年不能再去了!” 這是我知道的關于華太師的故事。 我把他的故事說給你聽,作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的引子。 我的用意,我想你知。 徐晚晴 2016年6月,于蘇州
徐晚晴,1985年出生,江蘇宜興人,中文系畢業(yè),植物愛好者,曾以筆名“姚黃”在《萌芽》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當過山寨記者、編輯、廣告人,現(xiàn)居蘇州,育有一女兩貓。
自2013年5月起在豆瓣閱讀寫作,迄今已發(fā)表《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8.6分)和《空閑工夫剝野菱》(8.4分)兩部作品。
引子:華太師
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 空閑工夫剝野菱 赤腳去印度 初戀 私奔 七月七日晴 嚴格遵循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生活 二八紀事 清澈 偽幣使用者 用夢想喂狗
引子:華太師
有一次,一個陌生人來村里找人,在村口報上大名,聽者說不知道。那人想了想說:“我找華太師!薄芭,華太師啊,早說嘛,從這里直走過去,丁字路口往左拐,最西頭靠河邊那家就是咯! 華太師是我姑父,之一。他的大名很多人不知道,都喊他華太師或太師。這個諢號是我父親起的,家父長于此道。二十多年前,華太師入贅我們徐家,成為我小爺爺唯一的養(yǎng)女的夫君。他對外宣稱是個木匠,可是這二十多年來,村里人幾乎沒見過他拿起鋸子刨子正經(jīng)干過活。 其實初來我們村的那一會,他也是干過一些活兒的。90年我家翻建房子的時候,他給我家做了兩扇門、一個柜子。那兩扇門在家里所有的門中格外好認,其他的門都是實木板拼接的,就這兩扇是框架外面包了兩片三夾板。也就是說,它們沒有縫隙。入住后的第一年,黃梅天的時候門框受潮發(fā)脹,門就關不上了。我爸爸去找他,他極不情愿地拿著刨子過來,在門框側(cè)面推了幾下,嘴里還叼根煙。我拿起刨下來的刨花玩,那是一長條木片,極薄,圈成一卷。他也沒干幾分鐘活,抱怨倒是一堆。那兩扇門并不是什么要塞,后來也就很少去開關。直到老屋拆遷,可能都沒怎么能再關上。另一個柜子也做得極其潦草,設計也很匪夷所思,好在我媽媽手巧,換換五金件什么的不在話下,也就這么湊合著用了十五年。 我家的門和柜子是如此,他木匠活的手藝可想而知了。 大多數(shù)時候你見到他,他都是穿著拖鞋端個茶杯在村里游蕩。有人曾說,華太師一年要穿三百六十天拖鞋,冬天棉拖鞋,夏天涼拖鞋。此言不虛。他的拖鞋總是破破的,并且很臟。但他趿著拖鞋走路飛快,當然大部分時間他都不用走得很快。上城穿著拖鞋,下地也穿著拖鞋,有一次去山上掃墓他也是拖鞋,一手拎個茶杯走在最前面,我爸爸開玩笑說他那拖鞋是謝公屐。 這些年來,他的那個茶杯也是換過了不少的款式。有過一個深色的紫砂壺,是紫泥的,應該比較便宜吧,但他總吹牛說是誰誰誰送他的。他通常吃飯很早,吃完就拿著空茶壺上我家,把茶壺往桌子上一擱,不用人招呼就自己坐下來了。他總是坐在我家八仙桌最東邊的位置,坐我爺爺旁邊。他一坐下,我爸爸就給我使個眼色讓我去沏茶,每次我放完茶葉,他都要讓我再放一點,說自己喜歡喝濃茶。我心里是極不情愿的,所以才每次只放少少的茶葉。我媽媽也是很有意見的,覺得他一年要喝掉我家好幾斤茶葉,我媽還斷言,他家從來都不買茶葉。在我們這種盛產(chǎn)茶葉的地方,哪家沒有茶葉,說明日子過得十分潦倒。他呷一口茶,開始天南海北地胡吹。有時候會挑剔說我家的紅茶不好,說我改天拿包好茶葉來。這時候我媽媽就發(fā)出一個很不屑的鼻音,我知道她內(nèi)心在想什么。他拿著紫砂壺喝茶的時候,都是直接用嘴從茶壺嘴里吸溜的。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那樣就是用紫砂壺喝茶的正確方式。后來他換了帶著蓋子的保溫茶杯,吹牛內(nèi)容就變成了這個杯子有多養(yǎng)生。說能把水變成弱堿性,對身體好。我爸爸說,養(yǎng)生么,不用干活就最養(yǎng)生了。這也是他的綽號的由來,在我爸爸的認知里,太師么就是喝著茶躺在太師椅上閑適地過衣食無憂的日子的。 每次聽到別人這么說他,他都是訕訕地笑。露出兩顆巨大的門牙。我不清楚他聽不聽得出來別人對他的嘲諷,反正每次都是露牙笑。 每到夏天,我家對門鄰居就會拿華太師的齙牙說事,內(nèi)容無外乎“要是有吃西瓜比賽,華太師肯定頭一名! 那么,華太師到底像不像我爸爸想象中的太師那么逍遙閑適呢?答案是肯定的。他來這里的二十多年,幾乎沒有正經(jīng)干活,早上端著茶杯在村里到處逛,看見誰家大門開著就進去湊個熱鬧聊一會,往茶杯里添滿茶水。下午在村里的老年活動室里搓麻將。他牌技不錯,每天都能贏點飯菜錢。他們都說是村里的幾個老人養(yǎng)了華太師一家。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就是眾籌吧。如果不是在老年活動室里,就是在某戶人家搓麻將,反正下午總不能“閑著”。 不管搓不搓麻將,他都香煙不離嘴。香煙是在村里人開的小店里賒的。年底的時候他老婆會去幫他付清一年的香煙錢。我的那個姑姑有個固定的工作,在我們村辦廠上班。付完錢她會逢人就說“老娘又去幫那短陽壽還錢了!一年到頭沒往家拿一分錢,吃穿用度都是老娘!”她喋喋不休地說一路,一直要持續(xù)到大年夜。然而過了一年又是新的開始了,小店里換了新的賬本,華太師那 一頁也是全新的。我姑姑照樣和他恩恩愛愛,把所有的不滿積攢到年末一次性發(fā)泄。有幾年,他零散地接一些木匠活。然而經(jīng)常只做半天,下午溜去搓麻將。被雇傭他的主人家說了之后,他不去搓麻將了,在人家剛安上的新浴缸里睡午覺。村里是沒有秘密的,半天不到就傳開了。幾次下來就沒人再找他干活了。 又有一陣子,他從他的哥哥家借來一條船,準備捕點魚。然而那條船常年拴在橋埠頭,最終成了我們這群孩子的大玩具,經(jīng)常跳到船上去玩。有時膽子大的男孩子會把繩子解開,把船撐到河對岸去摘一棵大桑樹上的桑葚,或者去摘漂浮在河面上的菱。有時會有村里人借了船去耥螺螄、撈水草(喂豬或肥田)、罱河泥(肥田)……就是沒有人見過華太師捕魚。那條船還走之后,我和我的小伙伴著實傷心了一陣子。 此外,再沒有見他有什么營生。 三年前,他突然下了個決定:去非洲打工! 過年的家宴上,他說要給小婷掙點嫁妝錢。小婷是他的獨生女兒,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說過了年就走,去之前要打很多疫苗。 然后就真的去了。在利比里亞待了一整年。 回來之后的一次聚會上,他開始吹起牛逼來,說在利比里亞的工程上,他的木工技術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那邊的人真笨,什么都不會。亂也是亂,出門要警察陪同,不能獨自出去。等等等等。 他這一年,工資是十萬,獎金約三萬,因為吃住都在工地上,沒有什么花銷。最大的開支是煙,要托回國的人帶過來。休息的時候很少出去,就在工地上打牌,他的香煙錢都是贏來的,還能再攢起來一點。 第二年,做工程的老板邀請他再去。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是掙的錢夠用了。他又重新拿起茶杯往人堆里扎,這次換成了一個透明的雙層保溫杯,能看到里面漂著半杯茶葉,還不燙手。他在一切可以插嘴的機會說他的非洲之年,說自己有多少存款——那是他這輩子掙得最大的一筆錢。下午和晚上的牌局也升級了,老年活動室的小牌局他再也瞧不上了。 那年春天,新聞里開始每天報道西非的埃博拉病毒疫情,利比里亞是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華太師就更得意了——“我就知道今年不能再去了!” 這是我知道的關于華太師的故事。 我把他的故事說給你聽,作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的引子。 我的用意,我想你知。 徐晚晴 2016年6月,于蘇州 第一章:早春的舊沙發(fā)和我的舅舅 我并不在意自己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我覺得它與我無關。我也不在意別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我管不著。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正坐在一張破沙發(fā)上,沙發(fā)就在馬路邊,馬路邊還有我舅舅的修鞋攤。我的舅舅,也就是那個五十多歲的半禿頭修鞋匠,此時正坐在另一張破沙發(fā)上,抽著煙。初春的夕陽早早地照在他的禿頂上,他的頭發(fā)是被呼嘯而過的汽車揚起的風帶走的。他的衣服上滿是破洞、污漬和塵埃,看起來像穿了一輩子了。他的整個身子都陷在沙發(fā)里。沙發(fā)的一角露出發(fā)黃的海綿,像是馬路上被車子軋過露出肚腸的死貓。他的毛線褲從外褲里露出來,再好的畫家都說不上那是什么顏色。他穿著單鞋,臟到快要隱形的解放鞋。他正在抽煙,手像樹皮,食指和中指半截都被煙熏得焦黃。他抽三塊錢一包的香煙,很臭。 我看著我的舅舅,發(fā)現(xiàn)對他的描述是直觀的,因為缺乏更深的感情而只好用各種比喻來填充。比喻是什么呢,是早春里讓人不快的悶濕。我覺得有一些煩悶。可是我不想去仔細捕捉這種感覺。我不喜歡用放大鏡去看,更希望隔著毛玻璃。因此,我舅舅當時跟我說的話,我聽得并不真切。 他大約是問我是否有男朋友,打算什么時候找工作,成天待在家里有意思嗎,總之就是這類的話,我在這幾年里聽得耳朵都生繭了。 就在一年以前,這些問題都能成功地擊倒我,讓我很羞愧,繼而很惱火,F(xiàn)在,我覺得無所謂了,像我這樣生活的人多了去了,為何不能多我一個?我的身后兩米多的地方有個垃圾桶,此刻正傳來陣陣白菜腐爛的氣味,它有一點甜膩膩的爛香,我對此非常著迷。沒有男朋友怎么啦?為什么非要工作?待在家里是沒意思,但是大多數(shù)事情都沒有意思,你成天在這馬路邊上有意思嗎,也沒意思吧,回到家舅媽一刻不停地跟你煩有意思嗎? 我猜想,白菜腐爛有個臨界點,在這個點之前,它還死撐著想要散發(fā)出一點好聞的味道,可是過了那個點,就全然不顧了,爛就爛吧,垃圾桶才是人生歸宿。 我知道,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臨界點。 我沒有工作已經(jīng)有很久了。不是一個月也不是半年,而是兩年多。最近的一年,我經(jīng)常到舅舅的修鞋攤邊上坐坐,呼吸一下汽車尾氣,聽一聽人聲。 我家住在幸福小區(qū)。小區(qū)門口是一排小商鋪,舅舅的修鞋攤就在小區(qū)門口的拐角處,旁邊是雜貨店和燒烤店,再往西是個網(wǎng)吧。那些從工業(yè)區(qū)騎破自行車來上網(wǎng)的打工仔有時候會來修鞋攤上借打氣筒用一下。修鞋攤上怎么會有打氣筒,這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后來我舅舅告訴我,因為他下班時會騎自行車回去,怕車胎沒氣了。他特意跟我強調(diào)他是在“上班”。這個詞在我舅舅看來也許是比較體面的吧。我從來沒見過有誰來找我舅舅修鞋。馬路對面就有個賣廉價服裝的店,兼賣看起來閃閃發(fā)亮的時髦鞋子。我發(fā)現(xiàn)我舅舅就是每天這么在馬路邊的破沙發(fā)上坐著,抽掉一包香煙,等到太陽落在鐵路橋后面就收攤回家。我覺得他的狀態(tài)跟我差不多。修鞋攤上的兩個沙發(fā)毫無疑問是別人扔掉的,黑色的人造革經(jīng)風吹日曬后,散發(fā)著頹然的藍光,了無生氣。人造革裹著厚厚的人造海綿,我用眼睛就能感受到它有種讓人沉溺的舒服,于是我就坐下去,像我舅舅那樣把整個身子都陷在里面。啊,生活,我已經(jīng)向你投降了。我絲毫不想抵抗,任由自己淪陷在這么一個被人遺棄的破沙發(fā)里。沙發(fā)后面有一棵香樟樹,不算大,但也足夠遮擋陽光。我的手指摳進破洞,在海綿中來回攪動,感覺這個沙發(fā)真是世界上最適合我的地方。 “你不能像我們這樣的!庇袝r候,在很長很長的沉默中,舅舅會說這么一句話。 我慢慢地側(cè)過頭,朝另一個沙發(fā)里看去。他殘存的一些頭發(fā)是以怎樣可笑形狀在卷曲啊,像某種蕨類。我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并不回答他。 沉默就是回答。 有時會有風吹過,我聞到自己頭發(fā)里的油膩味道。頭發(fā)也有個臨界點。從前我每天洗頭發(fā),覺得三天不洗就會很臟很臟。然而,當我一次次刷新不洗頭發(fā)的紀錄,我發(fā)現(xiàn)它在某個點之后就不再出油了,也就是說,不會更臟,只會很臟。但是,臟臟的也沒啥不好,至少它跟這個沙發(fā)和這條馬路很相配,跟我的生活很相配。我第一次坐上沙發(fā)那天,是去市中心買衣服來著,白色的衣服上有個淡藍色的領子,裙子是灰藍色的,有鉤出來的花邊,有襯裙,金色的淺口皮鞋鞋頭有一朵很精致的花。我買了衣服當即就換上,穿著一身簇新回家去。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突然就走向舅舅的修鞋攤,問他我這一身新衣裳好不好看。我記不清他是怎樣回答的了。心里有一個期待答案的時候,別人說什么都聽不進的,時間久了,心里留下的還是那個期待中的回答。 當時,舅舅問我要不要吃根棒冰。我竟然說好。 從小,我爸爸就告訴我,別人問你要不要什么東西的時候,要說“不要”,因為別人也就是隨口這么客氣一下的,并不是真心想給你。我相信他是正確的,我這二十幾年來,也都是這么貫徹的。但是,那天我對舅舅說“好”。他愣了幾秒,然后掏錢去買了。他沒有錢包,錢都放在一本很破很破的電話本里。我估摸著電話本的扉頁上是一個俗氣的泳裝女郎,臉是上世紀90年代的那種肥肥的蠢笨的鵝蛋臉。 他遞給我一根最便宜的綠豆棒冰,招呼我坐下。 于是我就這么坐在了他的寶座上。當時是初夏,太陽直射點還未到達北回歸線,但是江南已經(jīng)是一片暑熱,人造革吸收了太陽的熱力,又無私地奉送給我。我吃起棒冰來,綠色的液體滴答滴答落下來,跟毛毛蟲的血液一模一樣。 那一天的我,跟此時坐在沙發(fā)上的我,理論上來講是同一個人,但實際上,大家都看出來并非一模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的呢?無非就是那時我穿皮鞋,現(xiàn)在趿拖鞋;那時香噴噴,現(xiàn)在臟兮兮;那時我是大學生,現(xiàn)在我是無業(yè)游民。 那天之后,我來這個修鞋攤無數(shù)次,舅舅再也沒有客氣一下問我要不要吃棒冰。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看著地磚縫里早早探出頭來的一叢小草,模模糊糊地想了些舅舅的事跡。 小時候,我們都在農(nóng)村,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樣,我舅舅也是個農(nóng)民。但是,我舅舅是個不會種地的農(nóng)民,在一個圩子里,莊稼長得最差的那塊田,不消說,村里人都知道是我舅舅家的。他也不愛去打理,除草、治蟲、施肥之類的事情,幾乎不做。不僅如此,他還拒絕別人的好意幫忙!八稍,我今天治草時多了點草甘膦,順便幫你家的田埂上也灑了。”鄰田的主人如果跟我舅舅這么打招呼,我舅舅就會勃然大怒:“草甘膦這么毒的東西,以后米還怎么吃。 闭f話間,耳邊的青筋暴起,似要跟人拼命。其實,對方這么做也并非出于純?nèi)坏纳,而是考慮到草會從我舅舅家的田埂蔓到他家的稻田里。但是,幫別人家治草畢竟是花錢又費時的賠本買賣,我舅舅非但不識好,反而要責備別人,真是怪人一個。后來,村里人就算順手把我舅舅家田埂上的草給治了,也不會去跟他打招呼了。 不僅是莊稼差,我舅舅家的田地還有個顯著的特征,那就是種的東西很奇怪。有一年,他把稻田變作了菜地,種了一種奇怪的爬藤植物。夏天的時候,藤上結滿了丑陋的瓜。那瓜青綠色的表皮疙疙瘩瘩,就像蛤蟆皮。小孩子有一種本能,會辨識出某物是否能吃,當時我就跟我表妹認定這種瓜不好吃。但我舅舅一口咬定,說它很好吃。在這里,不得不說一句,我舅舅雖然對別人態(tài)度很惡,但對我還是不錯的,我是說小時候的我。后來,瓜皮漸漸轉(zhuǎn)為金黃色,我舅舅就摘下兩個分給我和表妹。我說的表妹,就是我舅舅的女兒,她叫肖芳芳。我懷著好奇把癩蛤蟆似的瓜皮扭開,里面呈現(xiàn)觸目驚心的景象:每一顆種子上包裹著一層血紅色的果肉,擠擠挨挨地被癩蛤蟆皮包裹著。有些好奇,也是為了驗證我舅舅的失敗,我嘗了一口那血紅色的果肉,軟塌塌的,有一點點若有似無的甜,還沒真切地嘗到那甜味,舌頭就已經(jīng)碰到了碩大的“瓜籽”。聊勝于無,那個夏天,我和芳芳竟也吃掉了很多。這種丑陋的果實也并非一無是處,它有個很好的用途就是可以去饞村里的其他小朋友,因為他們都沒有吃過。他們就去舅舅家的菜地里偷,吃剩下的種子來年被他們的母親種在了房前屋后,于是有那么幾年,整個村莊幾乎爬滿了這種植物的藤,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在那些夏天不停地吃,拉出的便便也是觸目的紅色。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消失了。到前幾年,我們這一代人突然集體懷舊,想念起這種丑陋的植物,那時候我才知道,它叫癩葡萄,葫蘆科苦瓜屬植物。 后來,我舅舅不知道又打起了什么主意,把自己的水田一半挖成塘,土用來填高另一半田。當時,圩子里每一塊田都是互相關聯(lián)的,因為水稻種植過程中需要灌溉很多次,一個生產(chǎn)隊置備一個水泵,統(tǒng)一抽水,水流經(jīng)每一塊稻田,潤澤大地。我舅舅這么一折騰,等于是斷了下游田地的水流,自然是引起了一番口角。但他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全然不管其他人家怎么說。生產(chǎn)隊只好更改溝渠線路,重新安排。而我舅舅填起的那塊高地,突兀地立在一片稻田中央。沒多久,他竟然在高地上種起了仙人球和仙人掌。全村人都對他的瘋狂舉動嗤之以鼻,認為他太不像過日子的人了。可是,我舅舅卻對那片仙人球投入了大量的熱情和辛勞。他經(jīng)常拿著一本書,圈圈畫畫,或者拿著一個小小的托盤秤,稱沙子和煤渣的重量。匪夷所思的是,那些仙人球竟然長很好。要知道,這里是江南水鄉(xiāng),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是濕度大得胳肢窩里能悶蘑菇,春雨、梅雨、秋雨、冬雨連綿不絕,就算是被窩里,也鮮有非常干燥的時候。仙人球和仙人掌不光是長得好,而且是太好了。 仙人球不斷地生出小球來,小球大了又生小小球,就像細胞分裂那樣無窮無盡。仙人掌長到植株 間完全沒有空隙,后來開始開花,密密麻麻的開了半畝田的黃花。別人家收麥子的時候,我舅舅竟然搬個馬扎坐在他的仙人掌地里,抽著煙,賞花。 自打他挖出那個水塘起,我爸爸就以為舅舅能正經(jīng)地種一點芹菜、蓮藕或者茭白之類的水生作物,他甚至一廂情愿地憧憬著過年時我舅舅能送兩把新鮮的自產(chǎn)水芹菜來給我們嘗嘗鮮。孰料,我舅舅竟然在水塘里種上了睡蓮。全村人對此都表示非常的不能理解。你說種個荷花嘛,還能吃吃藕,你這種點睡蓮算個啥。然而,在我們這群小孩子眼中,這片睡蓮池真是一個天堂。春天捉蝌蚪,夏天釣田雞,冬天若碰上寒潮,還能在上面滑冰。睡蓮開得很好,圓圓的葉子鋪滿了水面,粉色、嫩黃、潔白的睡蓮輕輕地停歇在葉子和葉子之間,輕盈裊娜,嬌俏可人。只是,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啊。 舅舅在院子里囤了很多很多的瓦盆,都是小小的成人的拳頭大小。我們猜測著他是要把仙人球養(yǎng)大了裝盆去賣,然而后來他什么都沒有做,那些盆在院子里一堆就是十來年。這片仙人掌地似乎是我舅舅人生和性格的一個隱喻:突兀、無用并且刺人。 仙人掌花開到第三年,全村人都在地里收麥子,而我舅舅也像往年一樣,坐在小馬扎上抽煙看花,只見我舅媽穿著向漁民借來的一身潛水用的橡膠衣服,戴著大手套,扛著鋤頭來到他面前,用憤怒把仙人掌一棵棵鋤掉,嘴里還罵著非常難聽的話。我舅舅也沒說啥,拎起馬扎就回家去了。 那個秋天,村里大部分小孩都患上了流行性腮腺炎,最有效的土方法是用仙人掌肉搗碎了敷在患處。村民們四下尋找仙人掌的時候,不免感嘆:松原家的那片仙人掌地要是沒有毀掉,那該多好! 我舅舅是個愛折騰的人。他除了種地,也學過木匠手藝。但是,他總是做一些超常規(guī)的東西,比如,他曾做了一張長兩米半,寬一米八的寫字臺。在今天看來,這寫字臺就是一張老板桌,全實木打造、全手工制作,用料考究,做工精細,放在大辦公室里無比闊氣,案頭再放一盆極像假花的蝴蝶蘭,暴發(fā)戶氣質(zhì)油然而生。但在那個連電話都不普及的年代,它就是個無用的龐然大物。后來某個清晨,我爸爸推開門發(fā)現(xiàn)這個巨型寫字臺正沐著晨露兀立在我家曬谷場上,真讓人哭笑不得。好在我媽是個動手能力極強的女人,她借來一把鋸子,把寫字臺降低了三十公分,改裝成一件床柜一體的高級家具,從此以后的很多年,我都是睡在那張寫字臺上的。作為一個木匠,他也是失敗的,他做出來的東西是螺螄鎮(zhèn)上的一個笑話。 后來,我舅舅干過很多的活兒。他曾在村口擺攤賣水果,并且用白鐵皮自制了很多水果刀,無一不是看起來很丑卻極為鋒利好用。他對這些器具非常自豪,越制越多,漸漸地,水果攤上水果少了,各種形狀奇怪的水果刀卻多起來了。我上大學的時候,我舅舅送來一把削瓜皮的刨子。這把刨子是灰藍色的,看起來非常笨拙,我一直不好意思拿出來用,直到某天宿舍里那把高級的水果刀削掉了一位舍友手上一塊皮后,我才從箱底翻出它來用,大家用過后都覺得好,之后它就成了我們宿舍里的鎮(zhèn)舍之寶,被恭敬地放在書架最顯眼處。 水果攤生意還行,我舅舅就琢磨著用廢棄的柴油桶敲出了一個鐵皮棚子,有門有窗有屋頂,挺像那么回事的。村里很多人都私下里評論說:“松原這個人,做人不怎么樣,但做東西還是很有一手的!边@話傳開了,先是賣餛飩的人來請我舅舅幫忙做個鐵皮棚子,再后來,村口的小商販們都來請他做棚子,于是他就專職做起了鐵皮棚子。如果你在1990年代中期的三五年里,路過南山村村口的那條省道,就會看見一排形制相近的鐵皮棚子,它們?nèi)鲎晕揖司酥帧?br /> 再后來,這些違建的棚子都被推土機掀翻了,于是我舅舅又一次轉(zhuǎn)行了。 我舅舅拉起了板車,幫人運送一點東西。那時候電動的農(nóng)用車還很少,城里人搬運一點東西都還是用人拉的板車。我舅舅默默拉貨,不與人多話,不打探隱私,很多人覺得他老實可靠,經(jīng)常給他介紹些生意。有一次幫X城中學副校長搬家后,副校長送給他半車茅臺。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學生家長送給副校長的假酒,副校長收了那么多年的禮,不可能認不出這是假酒。副校長的假酒啟發(fā)了我舅舅,之后,他開始逡巡于教育路上的幾個小區(qū),專門幫老師和教委的人搬運東西,順便收購假煙假酒,然后再轉(zhuǎn)手賣給那些想去給老師意思意思的學生家長。我舅舅是個很沉默的人,他總是獨自拉板車,不與他的同行交流。他販賣假煙假酒竟也沒被抓到,并且還賺了點小錢。后來他的那些同行搶占了他的地盤,他也就收手不干了。 從那以后,他開始長久地坐在修鞋攤旁邊的破沙發(fā)上。 修鞋怎么也算是個技術活兒,我舅舅是無師自通的。他有一臺手搖補鞋機,類似于縫紉機,線是透明的魚線或者是粗粗的尼龍線,用來縫鞋幫。這個機器是他置辦的最大的一個家當。其他的工具,多是他自己敲敲打打做出來的。修鞋人都有一個鞋撐,它是用一根粗鋼條連著兩塊鐵板,下小上大,大的那塊比普通的鞋子要小一點,做成近鞋底形狀。鋼條和鐵皮是我外公撿回來的,我舅舅把它們焊接起來,就成了一個雖丑卻結實好用的鞋撐。電焊機無疑是做鐵皮棚子時置辦的。 后來竟有個姑娘過來換高跟鞋鞋釘,他先把鞋子反扣在鞋撐上,鞋底朝上,拿出形狀奇怪的老虎鉗,一手按住鞋子,一手用鉗子把鞋釘擰下來,然后在他的百寶箱里亂找一通,找出一個匹配的鞋釘,用一個小小的錘子一點一點敲進去。再從百寶箱里摸出兩個芝麻洋釘,釘進去,加固,這鞋跟算修好了。我在一旁翻看這個百寶箱。箱子里有很多鞋掌、鞋跟、鞋釘。我拿出一個高跟鞋鞋跟上那種細細的鞋釘,它是黑色的,材質(zhì)大約是橡膠,上面印著金燦燦的花紋,是某國際品牌的Logo。這里的人們,尚不認識這種奢侈品品牌,就像他們不知道維特根斯坦。不修鞋的時候,我舅舅偶爾會問我一些無聊的問題。我對他的提問置若罔聞。如果你像我這樣經(jīng)歷過兩年沒有工作,并且還是生活在一個全是熟人的小世界,那么你就會明白我這么做是一種非常行之有效的生存方法。只有裝聾作啞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有時候,我會買一袋瓜子,坐在舅舅修鞋攤旁邊的破沙發(fā)上嗑瓜子。我一刻也不停下,手像被某根線牽著一樣去抓塑料袋里的瓜子,放到嘴邊,咔擦咬開,舌頭靈巧地取走瓜子仁,手拈著破裂的瓜子殼,投向沙發(fā)右側(cè)。瓜子殼漸漸將草坪磚鋪滿,香噴噴的一地狼藉。 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睡到中午起來,午飯后買上兩塊錢瓜子,一言不發(fā)地將它嗑完,這時候太陽正好也落在了西邊的鐵路橋下。如此香氣撲鼻的生活。有一天我會嗑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瓜子,刷牙、洗手,然后爬進棺材,心想我這輩子已經(jīng)盡心盡力別無他求。 我的舅舅接著說:“照我說,女孩子就應該少讀書,你看你,都讀傻了,連找個男人都不會!男人呢,不喜歡女人會那些花架子,他們要的是好看、能生娃、會過日子。你看芳芳,她學習不好吧,也沒花多少錢。后來我送她去學電腦,她不光學會了打字收銀,還會在網(wǎng)上找朋友,小伙子人不錯,會掙錢,他們這個月廿八訂婚,五一節(jié)結婚! 聽到這里,我才明白過來,為何我舅舅會對我說這番話,因為我表妹芳芳要結婚了! 但是,芳芳結婚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
你還可能感興趣
我要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