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的人》后記:致冰封者
侯磊
一
這本書原本想定名為《積極分子》,因為我喜歡書中《積極分子》一篇的題材。“積極分子”這個詞在部分區(qū)域已經(jīng)淘汰,很多人沒經(jīng)歷過這個詞最為主流的時代。它原本是個太正面的詞,但在洗凈鉛華后,出現(xiàn)了更復雜的意思。
然而,這本書被定名為《冰下的人》。
二
書中《冰下的人》《積極分子》講述的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故事,《水下八關》《少年色晃兒》《女司機》是八九十年代的故事。但我希望更年輕的讀者能讀這本書,他們是世界的未來。我想為他們講述過去的故事,尤其是講述失語者的故事——不論是曾經(jīng)的街道積極分子、青澀的不良少年還是為生活苦苦掙扎的女司機,或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他們都缺少這個時代的話語,少有人為他們寫作。他們是這個時代的冰封者。
提及“冰下”,會想起海明威寫作的冰山原則,小說的八分之一在面上,八分之七在水下。但我想到的,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時北京冬天的寒冷與清冽。那時北京的冬天猶如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人的生活也仿佛被冰封一樣,蒼白而又單純。什剎海上奔跑著冰球選手和速滑者,長河上坐滿冰上垂釣的人……一切都明擺浮擱,一切又都欲言又止。就在那黑白分明的色彩中,北京充滿了幻象。那時,大家收到了豐富的信息,見到了美好事物的影子,卻尚未完全得到它們,對傳說中的二十一世紀充滿了期望,科技尚未成為各種監(jiān)管的“幫兇”,人們活得足夠任性。網(wǎng)絡化時代到來了,人們被迫承受了太多的刺激,反而容易拘謹,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始終都生活在《三言》《二拍》里,每天都只為飽食終日而奮斗,一生做所的就是賺錢與花錢,我們的生活不再任性,便從中品味出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生活不能只在冰上行走,興許還會向冰下張望。人不能只有現(xiàn)世,還得有個飄浮在空中的精神世界。亞里士多德說:“精神是更為神圣而且不為感情所動。”中國人的精神是始終為感情所動的,是感情構成了我們的精神世界。在我們頭頂上空,也許是幾千米的高空,會懸浮著一座精神上的北京城,或許是其他地方,在那里也有整齊的街道與城墻和城門,地上每走了一個人,拆了一棟老建筑,天上就會多一個人,多一棟建筑。那里是個虛幻之國。我不只想寫冰上的北京,更想寫冰下的北京,那里有著地上逝去的一切,有美好,也有齷齪。
不論是孩子還是普通的勞工,他們都有豐富的內(nèi)心,并不是只有讀書人才有精神世界。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哀怨,都在被時代的發(fā)展而裹挾著,他們沒有對命運做出抗爭,因為他們不會抗爭,也無法抗爭。他們雖然宿命,但仍在腹誹。我確信這不是精神勝利法,有時候更像精神失敗法。哪怕彼岸世界更加恐怖,人也會有那個世界的。
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給了我們遐想。
彼岸是真實存在的。
每個時代都有人寫他那個時代的故鄉(xiāng),我不是一個人在寫作。
三
在以前的寫作中,我想寫古代的故事,并試圖把他們的精神帶到現(xiàn)代。世界上的天堂就是明清時期的北京城,那時的北京山清水秀。先人們在這塞北苦寒的幽燕之地,模仿著江南建造起一座塞上江南來。我一直在用力寫古代的北京、幻想中的北京,一本《燕都怪談》讓我反復地寫了很多年,至今也沒寫完。
但我又想,還是應該寫點自己經(jīng)歷過的時代。在一個烤魚、麻辣小龍蝦取代炙子烤肉和銅涮鍋的時代,是否要刻意強調(diào)北京的本土化來延續(xù)這“四九城”之間的故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是畫地為牢的寫作者。在寫這些小說時,我不愿用新的記憶去覆蓋舊的記憶,我把筆力都集中在奔跑在國際化大都市路上的北京上,我寫的是現(xiàn)代的事,但它背后有歷史上千百年來的積淀。我會在鐐銬的范圍內(nèi)打完整套組合拳,并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尋求寫作的突破。
同樣,小說是否被限定為京味兒并不重要。北京不過是過去有點兒歷史,現(xiàn)在被當作首都,沒什么特別的。寫北京,不過是為了自省,不要忘記自己是從哪條胡同里來的。雖然我讀了書躲進學校,但我始終不會忘記故鄉(xiāng),始終會記得那胡同中的街坊鄰居、大爺大媽們。
我會一遍遍地問自己,這本書里的每一篇小說都是必須寫的嗎?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我提交了書稿。料想有一天會寫更多被冰封的人的故事,不知會寫得怎樣,但敢肯定,一定會寫下去。
四
最后,要特意感謝人民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的老師和同學們。從2015年9月起,我有幸進入這個專業(yè),與張楚、崔曼莉、南飛雁、楊薇薇、孫頻、雙雪濤、鄭小驢七位才子才女成為同學。我們一起在閻連科、劉震云、梁鴻、張悅然等老師們的教導下,開始度過三年愉快的研究生生涯。每位老師同學都鼓勵過我、指點過我,使我在溫暖的呵護下敢于任性地寫作,更使我每天都生活在深深的感恩中。還有我的昆曲老師張衛(wèi)東先生、《青年文學》的執(zhí)行主編張菁老師,聯(lián)合讀創(chuàng)(北京)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陳江、梅勒斯老師,作家文珍、趙志明,詩人戴濰娜等,他們都在寫作上給予過我指點和幫助。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成長。在此鄭重地謝謝大家!
2016.8.11初稿
2016.10.28改定
侯磊,1983年生,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出身舊式家庭,中學時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做過編輯、教師、記者等,主攻小說創(chuàng)作,和文史、戲曲、民俗研究。著有長篇歷史小說《還陽》,筆記小說集《燕都怪談》等,以及隨筆集若干。作品發(fā)表于《詩刊》《芒種》《青年文學》等。在新浪網(wǎng)、鳳凰網(wǎng)、大佳網(wǎng)、北京青年報等開設有文史專欄。為中國文物學會會員,現(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
少年色晃兒
一
這條南北向的大街并不寬,人行道更窄,兩邊開的買賣店鋪很多,因此人多,時常把路塞得滿滿的。在它路東有條東西向細長的胡同,它與大街的交界處總聚著人?蛇@天人聚得越來越多,似一滴巨大的墨珠在宣紙上漸漸洇開。
兩旁開店的人是不會看的,他們都忙于自己不大的生意,過路人圍過去看一眼,也會三三兩兩地議論?伤麄兛吹侥切┚奂哪腥肆糁L發(fā),染著大黃雜毛,也有人剪著蓋兒頭,像個大傻娃娃,還有的把腦袋側面刮出青皮,而正中厚厚的一溜兒高高翹起,打著摩斯并染得火紅、翠綠,好似長出直挺的雞冠,而整個人似一只巨大的鸚鵡。他們耳朵上打著耳釘,臉上皮膚黑黑的,好像許久沒洗,還長了點兒小男孩的癬。而脖子上掛著大金鏈子,身下穿著韓國風格的大肥褲子和花哨的厚底旅游鞋、大軍靴,褲腿高高挽起,或就在地上踩踏。褲子上也掛著鏈子或剪著洞。他們大多叼著煙,斜著眼看人,或蹲或站,邊抽煙邊往地上啐唾沫。
這是九十年代后幾年的北京,新東安市場剛建好沒幾年,國安隊剛與上海申花踢了9:1,大街上還跑著黃色的“小面”和紅色的夏利,警察的制服還是綠的。胡同里還在燒蜂窩煤,還習慣在火爐子邊烤饅頭片,只有樓房才有暖氣?扇藗儩u漸懂得了個性,但還不用這種著裝表現(xiàn)出來。在尚且正統(tǒng)的人眼中,他們可是太出圈了。
在這群人的馬路對過兒,有幾個穿校服的小“瘦干雞”。有個戴眼鏡的好像不大自然,他焦急地四處張望,但并沒看清這撥兒人。他黑色的眼鏡腿上纏著的白色膠布十分顯眼。不過這次,他的眼鏡該換了。
“色晃兒,你瞅誰呢?”旁邊的人問他。
“啊,沒誰,沒誰!鄙蝺汉懿幌矚g這個外號,但不敢提。他想找點兒話說,但沒的說。
“他們怕了,不敢來了。要不曉征你過去看看?”色晃兒說。
“估計是人家不搭理你!苯袝哉鞯难劾飳憹M了恐懼,但強打精神。他瘦得像個小學生,抽煙的架勢也像剛剛學會,但每一口都用力吸入肺中,越抽越鎮(zhèn)定。色晃兒摸了摸書包里鐵制的雙截棍,他知道這玩意兒是唬人的,掄十下有八下能打到自己,看來今天是沒必要拿出來了。
慢慢地,那個路口的人越聚越多,如堤壩般阻斷了行人。識相的都繞著開,不識相的也擠不進去,除非撞到一起。圍觀者換了一撥兒又一撥兒。就這時,色晃兒站到人行道的一塊石墩子上欠起腳來高望,他摘下眼鏡,見對面的來人密密麻麻,站滿了整條街。
二
每天清晨六七點鐘是學生上學最忙的時候,一般都是騎車。站在大街上,能看到各色兒的校服匯成的洪流。校服多是藍、白或紅色的間隔,沒多久就能記住。那上身如法國國旗般、下身褲子也是藍色的是二百二十中;而全身淺藍,身上、胳膊上有紅黃條紋的是五百中;那全部深藍,紅黃白條紋在右肩和左小腿上斜角對稱的,那只有二百五十中了。那是民辦公助的私立校,功課不一定好,但家里頭都有子兒。那全身血紅,肩膀上有兩道白的,就是色晃兒所在的四百五十中初中的校服,據(jù)說設計原理是希望學生紅似祖國的花朵。他們都想著早日考上本校高中更換藍色兒校服,以換掉初中時的惡心。不過值得安慰的是,還有個一千四百中,男生一身灰,女生一身粉。每所學校要考多少分大家都知道,各色兒校服的學生見了面,好學校的負責趾高氣揚,差學校的負責找碴兒打他們。那寬大的校服里,你能聽見身體在成長,那是年輕的身體、年輕的靈魂。
色晃兒上學的路并不太遠,只須騎車過幾條街,但按古代也出了城。學校是在城外,在一片三五層的樓群中格外突兀,那是五十年代老式的小區(qū)。當初考這兒正是父母看重了這片小區(qū)——對面是林業(yè)部,附近還有工商局、勞動保障局,那一定是知識分子扎堆兒的地方。色晃兒考上這兒分數(shù)有點兒富裕,更有點兒無聊。
他很快就看到,學校里總是有人欺負人,有人被欺負。那會兒好壞學生涇渭分明,好學生只管讀書,他們戴眼鏡,留平頭,每天認真穿校服;差學生只管混跡和玩,經(jīng)常不穿校服或只穿半身,留分頭,他們在上體育課時跳如剛捕撈上岸的魚蝦,不似七八十年代好壞學生都打架都愛玩。色晃兒是戴眼鏡、留分頭、穿校服、考前幾名,還在體育課上和差生玩的唯一的人。學校有著黃土鋪成的大操場,號稱“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但在不晴不雨的日子里極為舒坦,平常澆過水也是一樣。色晃兒喜歡穿著平底的球鞋在操場上跑步玩耍,漸漸地與幾個高年級的學生熟了,也去犯兩句貧嘴。他認識的是個頭發(fā)比他長也梳著分頭的人。那分頭有點兒流里流氣,自封老大,但總是去嬉笑他人。而這天中午,他在學校后門的小路上跟分頭撞上了。
“干嗎去。俊
“你管呢?傻。”那分頭一貫如此,色晃兒也有點兒嘻嘻哈哈。
“你是傻的平方!
“你他媽說誰呢?告訴你,別瞧認識,我照樣抽你!
那分頭幾下把他揪了過去,兩個人蹲到小路邊上,分頭對他一陣連推搡帶罵,往地上啐唾沫,幾乎啐到色晃兒身上,嗓子發(fā)出鋸齒般的響聲,整張臉上寫著不屑一顧。色晃兒覺得開個玩笑哪至于這樣。他沒回嘴也沒認?,只是蹲著盯著他。畢竟那分頭戳個兒不高,長相還不算兇。不一會兒,分頭覺得無趣,最后說一句:“你給我小心著點兒!鞭D身走了。色晃兒有點兒莫名其妙,這就是學校老大?剛才就算被老大打了嗎?太簡單了。
不過,色晃兒在班里一直有點兒?,有點兒蔫兒,還有點兒自傲和自戀。他的考試排名比考進來時要差,但說好不好,說壞不壞。他不瘦,眉眼一般,但眉毛比較濃。那還是剛上中學不久,他中午去逛了個書店。開書店的是位描眉打扮的女店主,叫姐姐不合適,叫阿姨不地道。那女店主與他聊天,得知都是四百五十中畢業(yè)。于是他們聊各自的老師,有幾位歲數(shù)大的老師教過那個女店主。她告訴色晃兒當年上課的細節(jié),色晃兒聽得入神,雙方立刻親近。忽然那個女店主說:“哎,你看你那眉毛,長得多好看!”色晃兒一愣。不一會兒,又進來個顧客,女店主又對那個顧客也說了一遍。那顧客隨聲應和著,看了兩眼書架就出去了。色晃兒照了照店里的鏡子,彎彎的眉毛很是舒緩。他一時高興,與女店主又攀談了幾句,立刻買了本《花季?雨季》,這本他不想買,但現(xiàn)在正流行。那本綠皮厚厚的《青銅時代》他想買卻買不起。女店主的口紅和皮制的緊身褲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她還穿著時髦的高筒靴,使得她個子不高但有點兒討俏。色晃兒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這時女店主和剛進來人的打招呼,色晃兒想跟來人說“你看著這姐姐或阿姨多漂亮”。話剛要出口,知道是她丈夫回來了。色晃兒趕緊閃人。
從那以后,他每天認真洗臉,并偷偷用母親的眉筆描一次眉毛。第二天他就被同班的女生發(fā)現(xiàn)了,男生女生都在笑著:“看啊,色晃兒描了眉毛,不男不女的,哈哈哈!鄙蝺黑s緊找地方去洗,卻怎么都洗不干凈,臉上成了貓,更花了。
描眉事件傳遍全班,連老師都知道了。色晃兒心說,早知道下回得描得淺點兒。他不敢認為自己帥,因個頭兒不夠高,臉形也不夠長,他只承認自己長得秀氣,所以要留校園里不多見的中分。
這是件臭美的事,還真有件臭的事。色晃兒大大咧咧,上課總是忘了帶齊書本,每當繳費也總是忘掉。有一次學校要統(tǒng)一化驗,交的是大便的盒子。他忘了,臨時到廁所里現(xiàn)擠,恨不得把盲腸整出一節(jié),割下來冒充。但他還是沒有,愣是找一個沒沖干凈的便池,拿個冰棍棍兒先擓上來,拿別人的代替。正好有學生進來,一邊小號一邊回頭,瞧見他就立刻發(fā)愣,愣得橫掃一片天降甘霖,尿在自己和別人身上。同學還是本班的,到班里又大肆宣揚一番,同學們又笑了半天。色晃兒從此秀氣得威嚴掃地,他很長時間不好意思和女同學說話了。
但男同學里不管你秀氣不秀氣,只管打球。不論足球、籃球,凡是跟色晃兒一隊的,每次被逼到角落,見本撥兒的都被看死而自己又無法突破,再看到色晃兒沒人防守,要這三個條件都具備時才敢把球傳給他,末了看著他在無人搭理的情況下把球弄出界。他若真的進個球,就像上課答對了問題一樣,同學們要起哄老半天。但色晃兒在球場上絕不可少。倘或一個隊添個人實力冒了,不添就矬了,一定把色晃兒給他們。所以每次打球,大家都積極地叫他:“色晃兒,還不去?磨蹭什么呢?!又看姑娘!
兩節(jié)課后放學,學生們更是一番玩耍。下課時教室門一打開,他們都像掙脫鏈子的哈巴狗,撒著歡地到籃球場去占位,占不到只好打半場了。學生們占了半場,色晃兒站在另半場,見一個高年級的人在瀝青球場上運球、上籃,投中后又接著投,一個勾手再加一個后仰,看得色晃兒出神。他得上去說,卻又來了倆人,一連幾下,籃筐被搶了。色晃兒的同班過來,卻被更多的高年級的人擋住。他想把球搶下來,夠不著。
“我們先來的,要打全場!鄙蝺赫f。
“別的地方還有,你們過去吧!睅讉高年級的很不屑。
色晃兒想拔份兒,他個兒并不高。
“我們已經(jīng)占了,麻煩你們換個地方!
“邊上還有地方,都占這里干嗎?”高年級的一指旁邊的場子,“你們各占一個半場,斜著打唄!
“斜著沒法打!”
“怎么沒法打?再廢話,找人抽你!
“我們也能找人!睅讉同學悄悄地往回走了,色晃兒也跟著,他是轉過身走遠了說的。
五點多天色擦黑,學生們大多走光了,只剩下幾個愛玩的在操場前主席臺上坐著。那主席臺非常寬大,并有層層臺階,似體育場的看臺。每逢運動會,這里確實是看臺。
色晃兒參加的是田徑隊。他的條件不夠,但比一般人還跑得快一點兒。足球隊、籃球隊絕不可能有他,只是田徑隊人少,需要點兒人湊人氣,體育老師沒把他當苗子,但也總鼓勵他說,有進步,不是特別地差。他跟著大隊跑了幾圈,兩條短腿緊著倒,又做了些體能訓練。他看著足球隊的高個子們在砰砰地傳球,有幾個女生在看臺上等他們。七點鐘天黑了,體育老師還醉醺醺地在黃土操場上扯著嗓子喊。靜校了,那些女生結束了彼此間互相抖摟書包、抓衣服、揪頭發(fā)諸般嬉鬧,陪著足球隊的走了。沒有女生同他順路。色晃兒表面上不稀罕,他盼望的是趕上她們的車壞了,或者趕上只坐車的功課好的女生,他就把車扔在學校,陪著她們走向二環(huán)路,走過護城河上那長長的橋。
四百五十中的校門離大街有幾百米的距離。出校門就是一條胡同,沒幾棵樹,兩邊是樓房、超市與窗戶不齊整的小飯館。每當放學時,門口的路兩邊都坐滿了各色的年輕人,在老師眼中他們是流氓和人渣。在學生眼里,只有從這條胡同中打出去才能回家。出校門后右手邊有一個小鐵柵欄門,從那里也能穿過樓群走出去,但那條路多是切錢的。色晃兒不會從那兒走。學校有后門,但時常不開,那邊更驚險,總有從號兒里放出來的路過,不僅偏僻,還是尚未修好的黃土路。
色晃兒每次都是平安無事,這幫人一般不招惹只讀書的好學生,只辦他們?nèi)ψ永锏氖隆_@天他很快騎車到了胡同口,見臨街的地方還有幾個人,幾乎是那群混混兒中最牛氣轟轟的,從教導主任到派出所警察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他蹬車,從車后撇腿上車,右轉,故意在路過的女生面前顯得瀟灑。他扭頭,瞥見一個個子高高的白臉女生。那女生眼睛不大,臉部扁平,頭發(fā)是染過又褪色,部分發(fā)梢有些發(fā)黃,很隨意地散著。她敞著校服,露出點兒橘紅色的吊帶的邊兒。褲子是瘦腿的七分褲,露著潔白的腳踝,腳下是白色厚底的旅游鞋,更顯得腿長、挺拔。那女生比色晃兒還要高一點兒,色晃兒看見她以后,就再也沒忘記過。
三
色晃兒失落地回到家。父母在等他吃飯。吃飯時父親不停地嘮叨,要他好好學習,勤換褲衩,別總把被子弄臟。父親是位老知青,年紀很大才有了他,工作也不大順利。母親身體不好,幾乎是病退的邊緣,總是住在姥爺家。家里表面上井井有條,實際上荒蕪得長了草。桌子干凈得能滑倒蚊蠅,但仔細摸能摸出一層浮油,似學校食堂湯桶里浮的油花。廚房每天都打掃,但犄角旮旯也亂扔著些雞蛋、大蔥。父親的屋子不疊被子,據(jù)說是為了把螨蟲都放出去。一入秋天,他還保持著知青時蓋毛毯的習慣。院子很小,被各家蓋滿了小廚房,連門洞里、過道上都堆滿了蜂窩煤,不留神就蹭一身黑。平房里狹小陰暗,東西多得轉不開身,到處是幾十年前的箱子柜子,里面窩著幾十年前的衣服家什,有父親年輕時的大衣鞋帽、父母結婚時來人送的碗筷和大個音箱、用工業(yè)券時買的折疊椅、自制的方凳馬扎、仿真的書法“壽”字、六十年代的工程手冊和醫(yī)療指南……又破又舊,絕不會變成古玩。
母親雖不大管家,但今天是在家的。她不在家時,父親總嘮叨;她回來后,他們就爭吵。
受不了父親的嘮叨,色晃兒回了嘴,說他一直在努力學習。
“努力學習?你要再這么說,我立刻給你翻出本書來。”
“小小年紀,你偷看黃色小說!你流氓!送公安局!”母親開始咆哮。色晃兒反應過來,是那本《火坑》找不到了。
《火坑》是周末補課班中午散步時在馬路邊的地攤上花兩塊錢買的,是俄國庫普林的小說。封面是個黃發(fā)束腰的美人圖,穿著露頸的白色大長裙,雙手扶在長發(fā)的腦后做痛苦狀。畫是抽象的,顯出那女人碩大的胸部與細瘦的腰肢,上印了一行字:“俄國妓女辛酸史!鄙蝺菏菑膶W校要求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時喜歡看書的,他清楚地記得書里描寫沙俄時跳舞的細節(jié):“她興奮到了極點,飛速地旋轉著,裙子就像扇子一樣展開,露出她那絲織的三角褲衩。這使周圍的軍官們看得非常開心!彼胱约旱难濕檬遣贾频、淡藍色,什么是絲織的呢?他更愛看書了,說不定未來能當作家!白骷摇旄依镒 彼。于是,小屋里的地方都被他擺滿了書!痘鹂印反_實是為了“妓女”看的。他還認真地分析過,把開篇那種各色人等逛妓院的描寫改改用到考試作文里,準拿高分。
“那是名著。”色晃兒回道。他說的時候,鄰居家電視里的武打片還叮叮當當?shù)仨懼,一會兒那家屋里也會這樣響,沒有不打架的街坊。
“啪”地一下,色晃兒沒注意父親已站在他身前,不由分說地打了他。父親年輕時好像練過,沒見他動肩膀就能揚手使出勁道來。色晃兒轉身就跑,到院子里騎上那輛樣子像變速但變不了速的車向胡同西口騎去,一路上顛簸得車哐當直響。身后傳來一陣母親的喊聲,他跑到門洞時還不寒而栗。
要把逃跑做出負氣出走的樣子,色晃兒想。就在他騎車飛馳的路上,《火坑》的封面猛地在他面前一晃,腦子里出現(xiàn)了那個發(fā)捎黃的女生。他騎車出去圍著附近的幾條胡同逛了一圈,剛從西口進來就遇到了杜杜,這離父親打他還不到半個小時。
“晃兒,哪兒去?”
“啊,回家,我爸叫我!
“坐下噴會兒?一會兒出來?”
色晃兒下了車,把車支在一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