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不客氣的話，現(xiàn)在別說是中學(xué)的老師，就是大學(xué)的老師教古典文學(xué)的人也未必會作舊體詩會寫文言文。王國維詞填得很好，他不一定是個創(chuàng)作拔尖兒的大家詞人，但他能夠?qū)懺~，所以他的《人間詞話》可以不朽，如果王國維不會填詞，他的《人間詞話》到不了那個水平。這個道理我是怎么悟出來的呢？我剛才說過，我的一個業(yè)余愛好是看戲，經(jīng)�？矗�越看越入迷，我也逐漸能分辨出來哪個戲好哪個戲差，哪個演員好哪個演員差。好，好在什么地方，差，差在什么地方。光看戲是不行的，所以我在二十歲前后還抽出一定的時間跟入學(xué)戲，當(dāng)初學(xué)唱老生戲。
　　我還有個觀點，我寫的書都是零段的，沒有一個系統(tǒng)的書。我的第一本算是學(xué)術(shù)著作的書就是《讀書叢札》，收錄的是零碎的筆記。鄧廣銘先生曾經(jīng)勸過我，怎么不正正經(jīng)經(jīng)寫一本書，干嗎總是寫這些磚頭瓦塊，零零碎碎的東西。我有一個理論，要寫一本完整的書，假定你要寫一本《中國文學(xué)史》，你的學(xué)問肯定不能貫穿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有些方面你有創(chuàng)見、有發(fā)明，有些方面不一定是你的強項，而是你的弱項，這些內(nèi)容你必須得抄別人的，你得拼湊完成你這本書。與其那樣去寫一本平庸的書，不如把我自己認為有心得、有體會的東西抽出來，就寫這一個見解，就寫這一個內(nèi)容。所以我寫出來的東西都是零篇零段的，沒有一個完整的�？墒俏夷X子里面有完整的“中國文學(xué)史”的概念，即使講一篇作品，比如詩吧，我也有整個詩歌史的概念，講散文我有整個古代散文的概念。形成這個觀點跟我愛看戲也有關(guān)系。后來我學(xué)老生戲，剛開始學(xué)的時候，除了學(xué)主角以外，我也學(xué)了一些配角的戲，業(yè)余時間我跟朋友一塊去玩去唱，總是別人唱主角我唱配角。前幾年，北京東城有個香港辦的國際票房，有個親戚領(lǐng)我去觀光過一次，到那一看，別人不是唱《空城計》就是唱《洪羊洞》，若干個專家在那兒唱，都是大塊兒的戲，每一出戲里都有一兩個配角的老生，要是我不去呢，那些個主角唱完了就完了，我去了，就跟伴奏的說，你連那配角伴奏的鑼鼓打上，人家唱主角，我唱配角。我唱這配角不止一個，唱完這個再唱那個，那天一下午別人唱了四五出都是正工戲，我配了六七個配角。最后一位老先生說，你會的戲真多。我說我會的都是零碎，都是給人家打雜的。我有一個理論：與其你唱主角唱得挺吃力，讓人家看你的水平跟別人差遠了，不如你把唱主角用的工夫和琢磨的深度拿來唱配角，把這個配角唱出色。我寧可當(dāng)夠格的配角，也不愿意唱那個差一點的主角。因此，我寫文章也如此，我寧可寫一篇短文章、一篇小文章，寫一個能夠達意，能夠把我的意思表達出來的東西，我也不拉開了架子寫論文。
　　話說回來，我因為要講詩詞，所以學(xué)作詩詞。會作的人和不會作的人講同一個作品，肯定不一樣，這就是第三個問題了。對于詩詞我的一些講法跟別人不一樣，比如，我對李清照的詞有好多講法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有一首《如夢令》，寫到：“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喝醉了酒不知道回去的路了�！芭d盡晚回舟，誤人藕花深處”，因為喝醉了酒，把船劃到藕花深處，鉆進去出不來了。下面是“爭渡、爭渡”，現(xiàn)在大家都講成了“爭著渡、爭著渡”，或者講成“奮力爭渡”。我認為在唐宋時候，那個“爭”跟“怎么”的“怎”是一個字，不應(yīng)該是“爭渡、爭渡”，而應(yīng)該是“怎渡、怎渡”。船鉆到荷花叢里出不來了，怎么才能出來，怎么才能出來。船駛進來之前，鳥都在那睡覺呢，船在這兒轉(zhuǎn)磨磨，一攪和，鳥都飛起來了，“驚起一灘鷗鷺”。所以那個“爭”應(yīng)該是“怎”，而不是現(xiàn)在的“爭”。就一條船，跟誰爭呀？唐五代的李珣有首小令《漁歌子》：“避世垂綸不計年，官高爭得似君閑。傾白酒，對青山，笑指柴門待月還。”這里的“爭得”也作“怎么能”講。
　　另外有一個例子，《聲聲慢》——李清照最有名的一首詞，下半闋，“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有的注解說“滿地黃花堆積”，就是菊花全都謝了，一地的菊花瓣。我認為不對，“滿地黃花堆積”是說菊花盛開。菊花長在地上，一片黃花。下面“憔悴損”是指李清照自己，地上有這么多盛開的花，但是作者覺得自己這么憔悴，精神不好，沒有興致把菊花摘下來放在屋里擺放觀賞了。如果花兒是謝的，那她還摘它干嗎？“如今有誰堪摘？”正說明花是開著的，沒謝。但是她不想去摘了，因為她憔悴，“憔悴損”不是指花憔悴而是指人憔悴，作者憔悴了，所以不想再摘那些盛開的花了。我的這個講法跟現(xiàn)在一般人講的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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