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從文
巴金
一
今年五月十日從文離開人世,我得到他夫人張兆和的電報后想起許多事情,總覺得他還同我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辯論。他那溫和的笑容一直在我眼前。隔一天我才發(fā)出回電:病中驚悉從文逝世,十分悲痛。文藝界失去一位杰出的作家,我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不會消失。我們?nèi)⑺氖甏嗑鄣那榫斑歷歷在目。小林因事赴京,她將代我在亡友靈前敬獻花圈,表達我感激之情。我永遠忘不了你們一家。請保重。都是些極普通的話。沒有一滴眼淚,悲痛卻在我的心里,我也在埋葬自己的一部分。那些充滿信心的歡聚的日子,那些奮筆和辯論的日子都不會回來了。這些年我們先后遭逢了不同的災(zāi)禍,在泥濘中掙扎,他改了行,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取得卓越的成就。我東奔西跑,唯唯諾諾,羨慕枝頭歡叫的喜鵲,只想早日走盡自我改造的道路。得到的卻是十年一夢,床頭多了一盒骨灰,F(xiàn)在大夢初醒,卻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不得不躺倒休息。白白地望著遠方燈火,我仍然想奔赴光明,奔赴希望。我還想求助于一些朋友,從文也是其中的一位,我真想有機會同他暢談!這個時候突然得到他逝世的噩耗,我才明
白過去那一段生活已經(jīng)和亡友一起遠去了。我的唁電表達的就是一個老友的真實感情。
一連幾天,我翻看上海和北京的報紙,我很想知道一點從文最后的情況?墒侨請笊衔艺也坏竭@個敬愛的名字。后來才讀到新華社郭玲春同志簡短的報道,提到女兒小林代我獻的花籃,我認(rèn)識郭玲春,卻不理解她為什么這樣吝惜自己的筆墨,難道不知道這位熱愛人民的善良作家的最后牽動著全世界多少讀者的心?!可是連這短短的報道多數(shù)報刊也沒有采用。小道消息開始在知識界中流傳。這個人究竟是好是病,是死是活,他不可能像輕煙散去,未必我得到噩耗是在夢中?!一個來探病的朋友批評我:你錯怪了郭玲春,她的報道沒有受到重視,可能因為領(lǐng)導(dǎo)不曾表態(tài),人們不知道用什么規(guī)格發(fā)表訃告、刊載消息。不然,大陸以外的華文報紙刊出不少悼念文章,惋惜中國文壇巨大的損失,而我們的編輯怎么能安心酣睡,仿佛
不曾發(fā)生任何事情?!
我并不信服這樣的論斷,可是對我談?wù)撘?guī)格學(xué)的熟人不止他一個,我必須尋找論據(jù)答復(fù)他們。這個時候小林回來了,她告訴我她從未參加過這樣感動人的告別儀式。她說沒有達官貴人,告別的只是些親朋好友。廳子里播放死者生前喜愛的樂曲。老人躺在那里,十分平靜,仿佛在沉睡,四周幾籃鮮花,幾盆綠樹。每個人手中拿一朵月季,走到老人跟前,行了禮,將花放在他身邊。沒有哭泣沒有呼喚,也沒有噪音驚醒他。人們就這樣安靜地跟他告別,他就這樣坦然地遠去。小林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規(guī)格的告別儀式,她只
感覺到莊嚴(yán)和真誠。我說正是這樣,他走得沒有牽掛、沒有遺憾,從容地消失在鮮花和綠樹叢中。
二
一百多天過去了。我一直在想從文的事情。
我和從文見面在一九三二年。那時我住在環(huán)龍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創(chuàng)作月刊》的主編汪曼鐸來上海組稿,一天中午請我在一家俄國西菜社吃中飯,除了我還有一位客人,就是從青島來的沈從文。我去法國之前讀過他的小說,一九二八年下半年在巴黎,我?guī)状温犚姾Q贊他的文章,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少的作品。我平日講話不多,又不善于應(yīng)酬。這次我們見面談了些什么,我現(xiàn)在毫無印象,只記得談得很融洽。他住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旅社,我同他去那里坐了一會兒,他身邊有一部短篇小說集的手稿,想找個出版的地方,也需要用它換點兒稿費。我陪他到閘北新中國書局,見到了我認(rèn)識的那位出版家,稿子賣出去了,書局馬上付了稿費。小說過四五個月印了出來,就是那本《虎雛》。他當(dāng)天晚上去南京,我同他在書局門口分手時,他要我到青島去玩,說是可以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我本來要去北平,就推遲了行期,九月初先去青島,只是在動身前寫封短信通知他。我在他那里過得很愉快,我隨便,他也隨便,好像我們有幾十年的交往一樣。他的妹妹在山東大學(xué)念書,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對妹妹很友愛,很體貼,我早就聽說,他是自學(xué)出身,因此很想在妹妹的教育上多下功夫,希望她熟習(xí)他自己想知道卻并不很了解的
一些知識和事情。
在青島他把他那間屋子讓給我,我可以安靜地寫文章、寫信,也可以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他有空就來找我,我們有話就交談,無話便沉默。他比我講得多些,他聽說我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講話,便告訴我他第一次在大學(xué)講課,課堂里坐滿了學(xué)生,他走上講臺,那么多年輕的眼睛望著他,他紅著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好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請等五分鐘。他就是這樣開始教課的。他還告訴我在這之前,他每個月要賣一部稿子養(yǎng)家,徐志摩常常給他幫忙,后來,他寫多了,賣稿有困難,徐志摩便介紹他到大學(xué)教書,起初到上海中國公學(xué),以后才到青島大學(xué)。當(dāng)時青大的校長是小說《玉君》的作者楊振聲,后來
他到北平工作,還是和從文在一起。
在青島我住了一個星期。離開的時候,他知道我要去北平,就給我寫了兩個人的地址,他說到北平可
以去看這兩個朋友,不用介紹只提他的名字,他們就會接待我。
在北平我認(rèn)識的人不多,我也去看望了從文介紹的兩個人,一位姓程,一位姓夏;一位在城里工作,業(yè)余搞點兒翻譯。一位在燕京大學(xué)教書。一年后我再到北平,還去燕大夏云的宿舍里住了十幾天,寫完了中篇小說《電》。我只說是從文介紹,他們待我十分親切。我們談文學(xué),談的更多的是從文的事情,他們對他非
常關(guān)心。以后我接觸到更多的從文的朋友,我注意到他們對他都有一種深的感情。
在青島我就知道他在戀愛。第二年我去南方旅行,回到上海,得到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結(jié)婚的消息,我發(fā)去賀電,祝他們幸福無量。從文來信要我到他的新家做客。在上海我沒有事情,決定到北方去看看。我先去天津南開大學(xué),同我哥哥李堯林一起生活了幾天,便搭車去北平。
我坐人力車去府右街達子營,門牌號數(shù)記不起來了,總之,順利地到了沈家。我只提了一個藤包,里面一件西裝上衣、兩三本書和一些小東西。從文帶笑地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你來了。就把我接進客廳。
又介紹我認(rèn)識他的新婚夫人,他的妹妹也在這里。
客廳連接一間屋子,房內(nèi)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顯然是主人的書房。他把我安頓在這里。
院子小,客廳小,書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靜,我住得很舒適。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間,中間那間又是飯廳,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還有別的客人,都讓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點兒拘束。但是除了這個,我在這里
完全自由活動,寫文章看書,沒有干擾,除非來了客人。
我初來時從文的客人不算少,一部分是教授、學(xué)者,另一部分是作家和學(xué)生。他不在大學(xué)教書了。楊振聲到北平主持一個編教科書的機構(gòu),從文就在這機構(gòu)里工作,每天照常上、下班,我只知道朱自清同他在一起。這個時期,他還為天津《大公報》編輯《文藝》副刊,為了寫稿和副刊的一些事情,經(jīng)常有人來
同他商談。這些已經(jīng)夠他忙了,可是他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天津《國聞周報》上的連載《記丁玲》。
根據(jù)我當(dāng)時的印象,不少人焦急地等待看每一周的《國聞周報》。這連載是受到歡迎、得到重視的。一方面人們敬愛丁玲,另一方面從文的文章有獨特的風(fēng)格,作者用真摯的感情講出讀者心里的話。丁玲幾個月前被捕,我從上海動身時,《良友文學(xué)叢書》的編者趙家璧委托我向從文組稿,他愿意出高價得到這部好書,希望我?guī)兔,不讓別人把稿子拿走。我辦到了,可是出版界的形勢越來越惡化,趙家璧拿到全稿,已無法編入?yún)矔庞,過一兩年,他花幾百元買下一位圖書審查委員的書稿,算是行賄,《記丁玲》才有機會作為《良友文學(xué)叢書》見到天日?墒莿h削太多,尤其是后半部那么多的!以后也沒有能重版,更談不上恢
復(fù)原貌了。
五十五年過去了,從文在達子營寫連載的事,我還不曾忘記,寫到結(jié)尾他有些緊張,他不愿辜負讀者的期待,又關(guān)心朋友的安危,交稿期到,他常常寫作通宵。他愛他的老友,他不僅為她呼吁,同時也為她
的自由奔走。也許這呼吁、這奔走沒有多大用處,但是他盡了全力。
最近我意外地找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寫給從文的信,里面有這樣的話: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
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人的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這是真話。
我記不起我是在什么情形里寫下這一段話。但這的確是真話。在一九三四年也是這樣,在一九八五年我最后一次看見他,他在家養(yǎng)病,假牙未裝上,講話不清楚。幾年不見他,有一肚皮的話要說,首先就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信上那幾句。但是望著病人浮腫的臉,坐在堆滿書的小房間里,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塞了咽喉,我仿佛回到了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三年。多少人在等待《國聞周報》上的連載,他那樣勤奮工作,那樣熱情寫作!队浂×帷分笥质恰哆叧恰罚膼鄣募亦l(xiāng)的風(fēng)景和他關(guān)心的小人物的命運,這部中篇經(jīng)過幾十年并未失去它的魅力,還鼓舞美國的學(xué)者長途跋涉,到美麗的湘西尋找作家當(dāng)年的腳跡。
我說過,我在從文家做客的時候,他編輯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和讀者見面了。單是為這個副刊他就要做三方面工作:寫稿、組稿、看稿。我也想得到他的忙碌,但從未聽見他訴苦。我為《文藝》寫過一篇散文,發(fā)刊后我拿回原稿。這手稿我后來捐贈北京圖書館了。我的鋼筆字很差,墨水淺淡,只能說是勉強可讀,從文卻用毛筆填寫得清清楚楚。我真想謝謝他,可是我知道他從來就是這樣工作,他為多少年輕人看稿、改稿,并設(shè)法介紹出去。他還花錢刊印一個青年詩人的第一本詩集并為它作序。不是聽說,我親眼見
到那本詩集。
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xiàn)自己?墒俏液退佑|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fā)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業(yè)發(fā)展,自己并不曾得到什么報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fā)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jīng)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xué)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從香港寄來的那本關(guān)于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面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我想起來了,就是在他那個新家的客廳里,他對我不止講過一次這樣的話:不要浪費時間。后來他在上海對我、對靳以、對蕭乾也講過類似的話。我當(dāng)時并不同
意,不過我相信他是出于好心。
我在達子營沈家究竟住了兩個月或三個月,現(xiàn)在講不清楚了。這說明我的。ㄅ两鹕暇C合征)在發(fā)展,不少的事逐漸走向遺忘。所以有必要記下不曾忘記的那些事情。不久,靳以為文學(xué)季刊社在三座門
大街14號租了房子,要我同他一起搬過去,我便離開了從文家。在靳以那里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
北京圖書館和北海公園都在附近,我們經(jīng)常去這兩處。從文非常忙,但在同一座城里,我們常有機會見面,從文還定期為《文藝》副刊宴請作者。我經(jīng)常出席。他仍然勸我不要浪費時間,我發(fā)表的文章他似乎全讀過,有時也坦率地提些意見,我知道他對我很關(guān)心,對他們夫婦,我只有好感,我常常開玩笑地說我是他們家的食客,今天回想起來,我還感到溫暖。一九三四年《文學(xué)季刊》創(chuàng)刊,兆和為創(chuàng)刊號寫稿,她的第一篇小說《湖畔》受到讀者歡迎。她唯一的短篇集后來就收在我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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