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哪去了》是南帆具代表性、精粹匯集的散文集子。南帆作為智性散文的代表,有評論家曾認為“讀南帆,知余秋雨之不足”,此“不足”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對南帆散文極富理趣、哲思又豐滿潤澤的褒獎。在此集中,《泥土哪去了》《機器之癮》等篇呈現(xiàn)出了一個敏感睿智而又不失理性之思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多維對話;《一個作家的社區(qū)生活》等篇又似作者與自己開展的一場推心置腹地深度對談,《到來一只狗》《寄給自己的明信片》等篇又顯出作者對日常生活活潑趣聞的調(diào)侃;《辛亥年的槍聲》《戊戌年的鍘刀》等則將南帆的才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運用他的學理來看待歷史,引發(fā)讀者對歷史進行形而上的思考。他冷峻地審智,旨在抒情,突破話語的遮蔽,讀來智趣無限
南帆的散文隨筆因兼具學者、批評家、作家之長而獨具一格。細節(jié)和史料齊飛,邏輯和見識共舞。文筆豐滿潤澤,風格潔凈從容,以含蓄克制顯深長韻致。雖是選集,卻因涉及諸多層次側(cè)面而自成格局。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出版學術專著、散文集多種,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傳媒文學獎等多項文學大獎。
泥土哪去了
屋前的墻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種幾株花,突然發(fā)現(xiàn)無處取土。鄰居踅了過來笑了笑:可以打電話訂購,但是價錢很貴。泥土也得花錢了嗎?我不禁愕然。
花草的根系可憐地裸露著,四處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漸漸地撤出了我們的生活,F(xiàn)在,我們棲居在水泥、鋼筋和塑料構(gòu)筑的人工環(huán)境里。狹窄的居室和樓道,窗戶用鐵柵欄封住。街道上匆忙往來的汽車如同一個安裝了輪子的移動密封艙。行政大樓的大廳一個弧形的問訊柜臺,墻上各種金屬牌子標出各個樓層眾多機構(gòu)的名稱,一開一合的電梯是穿行于大樓內(nèi)部的流水線。步履匆匆的員工如同各種型號的產(chǎn)品被及時地卸到某一個稱之為辦公室的固定方格。他們的大部分時間與電腦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對,偶爾抄起電話聽一聽機器里傳來的說話聲音。地平線上的城市就是各種人工制造物的集合體。水泥馬路,橋梁,鱗次櫛比的建筑,一些建筑的金屬屋頂或者玻璃外殼時常在正午的陽光下發(fā)出灼亮的反光。據(jù)說這個城市四十層以上的建筑已經(jīng)多達數(shù)千幢,巨大的重量壓得城市的地皮持續(xù)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鋼筋的重壓之下吱吱亂叫,四散而逃,堅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們。
這個城市到處都會遇到工地,眾多規(guī)劃之中的大樓正在破土動工。挖掘機和鏟車揮動鐵臂在地面挖出一個大坑,十余臺轟鳴的大卡車列隊等待,輪流將這些泥土運走。我突然對泥土敏感了起來:這些泥土要運到哪兒去?它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如同一些俘虜被押上了囚車,遣送到遙遠的集中營。古往今來,這些泥土始終踞守在這里,它們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拋下的種子,接受它們,養(yǎng)育它們,使之扎根、開花、結(jié)果,F(xiàn)在,泥土被突然趕走,堅硬的鋼筋、水泥蠻橫地擠了進來,鵲巢鳩占。
一些人居然還能在這個沒有泥土的城市里面栽種蔬菜。他們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陽臺或者樓頂上。找來幾個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種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貯存水分和肥料?墒,我常常覺得陽臺或者樓頂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長出塑料才對。
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時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學、化學、生物技術或者制造工業(yè)正在將生活安排得、精致、富有效率,可以果斷地拋棄農(nóng)耕文明殘留的陋習。鬧鐘或者手機每一個早晨準時響起,還有什么必要等待黎明時分的報曉雄雞?機械制造的藥片嚴格地計算出劑量和服用時間,許多人不再信任沙鍋里草藥煎熬出的褐色湯汁。曠野上的一陣大風如同厚厚的布匹劈頭呼地蒙下來,幾乎令人窒息,然而,現(xiàn)在我們棲居于密閉的大樓內(nèi)部,心安理得。大樓的每一個房間安裝了完善的空調(diào)系統(tǒng),沒有人再為窗外的數(shù)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發(fā)愁。只有當窗戶的玻璃出現(xiàn)了斜斜的水紋,才會有人漫不經(jīng)心地問一句:下雨了嗎?
生活正在徹底改裝。然而,這種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廳的跑步機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與林蔭道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設計的世界并沒有什么錯,只是我們再也嗅不到萬物蓬勃的蒸騰氣息。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流。少年時代時常下河捕魚摸蝦,嬉戲游泳。沿著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里,腳掌試探著觸到水底滑膩的河泥,偶爾會有一塊瓦片或者一個鵝卵石硌得腳底一痛;河邊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樹上歇著一只鼓著眼睛的青蛙,一條水蛇劃出長長的水紋疾速遠去,幾只蜻蜓在亮晃晃的陽光里俯沖下來,一群水黽擺動細細的長腿貼著水面滑行。腳掌下的河泥即將消失的時候,雙腿用力一蹬嘩地撲到了河流的中央,溫暖的水流緩緩地淌過身軀……時至如今,這條河流只能汩汩地穿過我的記憶——現(xiàn)在我只能到游泳池去。游泳池里一泓藍色的清水,如同一塊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馬賽克歷歷在目,消毒劑的氯氣味道撲鼻而來。這種清水里面什么也沒有,耗掉了足夠的卡路里之后就立即上岸離開。
生活的確有些不自然?萍颊趯⑽覀儚拇蟮厣线B根拔起,重新安裝在機器的邏輯軌道上。當然,這是一項曠世的秘密工程,我們所能察覺的癥候僅僅是——泥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