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加亞,德爾斐,阿波羅神廟阿波羅神廟:位于所有古希臘城邦共同的圣地德爾斐,那里有一位女預言者皮媞亞,即女祭司,神通過她將阿波羅神諭傳達至凡人!g注
烈日炎炎,火辣的陽光照在神示所與候見庭柱廊之間的狹小空地上。一名女子走在神示所臺階上,穿著精致鞋子的腳不小心在臺階上絆了一下。成千上萬的人曾從這里走過,石階上早已磨出深深淺淺的凹痕,并不好走。兩旁的侍衛(wèi)眼疾手快地扶住女子的手臂,女子神色暗淡的臉上扯出一抹笑,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侍衛(wèi)黝黑的肩頭以示感謝。在煙霧繚繞、光線昏暗的皮媞亞住所后面,陽光照在神廟的彩繪墻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令她不敢直視。她拉起暗紅絲綢面紗遮住臉,緩步向空地的南端走去。
在空地南端,優(yōu)美的石柱在山坡上排成長列,山坡向下延伸入一片波光粼粼的蔚藍海面。遠遠望去,大海泛著銀光,就像披上了一層銀的外衣。清新的空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女子倚在石柱上,一只手輕撫深赭色柱身。手指所經(jīng)之處,涂層輕輕掉落,在指尖殘留下一抹極淡的色彩。心里生出一股疲憊與滄桑的感覺——長時間用力過度,她感覺有些力不從心。背對著侍衛(wèi)們和正從候見庭向她走來的仆人們,她描繪著精致眼影的眼角流下兩行淚水。她眨了眨眼,望向西邊,那里是進入地中海的入?凇
在視線邊緣處,有黑煙盤旋升起,空氣中飄來木頭、柏油與帆布的氣味。
她想:我們的夢想得以解脫,阿波羅和太陽神把它們召回了天堂。
淚水在妝容精致的美麗臉龐上流出道道細痕。她離開柱子,向侍衛(wèi)隊長轉過身去。
“魯弗斯,我們必須……”她的聲音突然停住。她看到仆人們向兩邊分開,一個小小身影搖搖擺擺地從人群中走來,兩只小手分別被兩個面帶微笑的女仆牽在手中。走來的這個小小身影有著天使般的純真面容和大大的眼睛,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侍衛(wèi)隊長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掃視人群,一只有疤痕的手輕輕放在短劍的銅劍柄上。女王跪下來,忘了戴回面紗。
“啊,漂亮的寶貝……”她伸出雙臂,讓兒子走到自己懷里來,站起身,把他抱在臂彎里。
她想:我們的夢想終究還在。這么想著,她臉上的愁容舒展開來,堅定的神采再次回到眼中。勝利必將屬于我!
第二章第二章
東羅馬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
羅馬紀年1378年(公元623年)
“讓開!大家快讓開,軍團過來了!”一個身形瘦削的褐發(fā)男子退到路邊一戶人家門口的房檐下,看著一支長長的全副武裝的隊伍從面前匆匆跑過。羅馬士兵們穿著破舊的盔甲,外面披著打了補丁的紅披風;變了形的鐵頭盔用皮帶緊緊扣在下巴上,頭盔上到處都是劃痕;盔甲中的鐵環(huán)和鐵鱗片大小不一,銹跡斑斑,殘破之處用生牛皮繩子綁上。其中一些甚至只有半副盔甲,手臂和腿則靠在厚羊毛褲和袖套外面綁扎熟皮綁繩來保護。士兵們的臉比他們的裝備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城墻上激戰(zhàn)數(shù)月,所有人的臉上都只剩下了疲憊。盡管如此,他們身上仍然帶著某種氣勢——冰冷、殘酷,讓人想起此時冬日的天空,帶著必勝的決心。
褐發(fā)男子將肩膀靠在門柱上,在膝蓋上輕輕拍了拍暗綠色羊毛披風,冰冷的水珠滴落在厚重的黑色靴子上。白日,城里溫度上升,昨夜里下的雪開始融化了,路上到處都是土黃色泥漿。他的肩上掛著厚皮帶,連著背在背上的一把長劍,披風下閃過鐵鱗甲的光澤。
在雙列士兵隊伍的最后,走來一名壓陣者——在東羅馬帝國的軍隊里,稱其為“隊列官”。壓陣者用目光掃了掃路旁的男子:典型的拉丁姆人長相,中等身高,寬肩窄腰,尖尖的胡子打過蠟。壓陣者跑過時一直注意著西羅馬人,身上的盔甲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碰撞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
尼可拉斯齜了齜牙。對方冰冷的眼神讓他很不爽,但此刻絕不是街頭斗毆的時候。
他有些得意地想:肯定是在看我的胡子。每個人都會羨慕別人有自己沒有的東西。
對東羅馬帝國的都城來說,這個冬季姍姍來遲。經(jīng)過一個通常前一秒還溫暖和煦下一秒?yún)s又寒風陣陣的漫長秋季之后,冬季終于正式入駐君士坦丁堡。八年來,這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受到攻城的騷擾,大量人口涌入城里,大街小巷里堆滿了垃圾。每個晚上,雪花紛揚飄落,落在神廟與住宅的屋頂上,同時也將這些垃圾污垢統(tǒng)統(tǒng)掩埋。尼可拉斯在破碎的大理石路面上往前跨出一大步。氣體從路面參差不齊的缺口中溢出來——街道底下是一條污水溝,惡臭難聞。聞到味道,他瘦長的鼻子微不可見地抽了抽。還記得夏天他剛來那會兒,味道可遠比現(xiàn)在糟糕多了。街道末端被幾堆破碎的黏土磚和屋瓦擋住了去路。
他費力地爬過被積雪覆蓋的松散的廢墟堆,帽子滑了下去,露出瘦長的腦袋和緊貼腦側的耳朵。陽光透過厚厚的積云投射下來,他抬起一只戴著手套的手遮在眼睛前。手套是一種奇特的深藍紫色,曾吸引過不止一位女性的注意。廢墟后面,與高大的外城墻之間,有一條已強行清空的林蔭大道。早在五年前,當羅馬皇帝希拉克略第一次來到此城時,城墻沿線的住宅與店鋪便已被夷為平地。此時,城墻內(nèi)的空地上擠滿了人、戰(zhàn)馬、馬車和各種各樣的戰(zhàn)爭裝備。
尼可拉斯走下廢墟,來到軍用街道上,走得很小心,不想引起在城墻下來來往往的石匠與工兵們的注意。他抬頭觀察了一下在高達四十尺的城墻上的士兵們。他們看起來并不緊張,甚至還有些心不在焉。這是內(nèi)城墻,敵人從未攻到這里來。沿著城墻,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巨大的方塔樓。走到城墻腳下,尼可拉斯向左轉,沒幾步便來到了石壁中的一道拱門前,更多士兵正騎馬從門下陸續(xù)經(jīng)過。這道拱門又高又窄,裝著兩塊巨大的包鐵門板,門頂上高高立著一尊身穿古式托加袍頭戴桂冠的雕像,雕像上蒙了不少灰,一只舉起來做祝福手勢的手已經(jīng)風化。
尼可拉斯走出來,站在淡淡的陽光下,拉了拉披風裹緊脖子。在高大的內(nèi)城墻與稍矮但依舊堅固的外部工事之間,是一個露天庭院,地方不大,僅十五來步寬。這里的人更多,有拿著重錘與鎬的工人,有頭戴帳篷形帽子、胳膊下夾著蠟寫板的工兵,也有身穿紅色與灰色軍服的成隊的士兵,正在朝著南邊大海的方向走去。人流前方,是第二道城墻,戰(zhàn)斗主要集中在那里。雖然這道墻僅有三十尺高,但也和內(nèi)城墻一樣,有塔樓和城垛。
尼可拉斯環(huán)顧四周后,向城墻邊一座無四壁的木塔樓底下走去。他爬上塔樓里的樓梯,目光四下打量——他數(shù)了數(shù)街上的人數(shù),又估摸了一下君士坦丁大帝時代的工兵和奴隸們用來修建世界上最大城池的外城墻的巨型花崗石的牢固程度。對他而言,這里并非敵區(qū)——至少目前是這樣——但干他們這行的人總有些舊習慣改不掉,F(xiàn)在,看到眼前固若金湯的城墻,他在高興的同時又忍不住想:如果站在城外色雷斯山上以攻城者的角度來看,那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
如果是那樣,我所看到的就將是一座大得令人咬牙的城池,被舉世無雙的城墻、塔樓和城垛所包圍。這就是我的感受。
站在城墻上,冰冷刺骨的北風從耳邊刮過,掀動肩頭的披風。厚重的灰云分分合合,不時漏出絲絲蒼白無力的陽光。不過,這里的空氣倒很不錯。尼可拉斯深吸了口氣,聞到從遠處篝火中飄來的松脂香味和濃濃的海水味。剛經(jīng)過了又悶又臭的鬧市區(qū),聞到如此宜人的空氣,他舒心地笑了。尼可拉斯一直不喜歡待在擁擠的城里。一時間,他好像又回到了搖晃的松木甲板上,海浪拍出的水霧潤濕了臉,耳邊回蕩著從蘇格蘭海岸傳來的巨大浪濤聲。他怏怏不樂地強迫自己從愉快的回憶中走出來。在左側距離他五十步之遙的地方,是第二軍用城門的八角形塔樓,黑色建筑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墻面在閃電與石頭的打擊下早已傷痕累累。他向塔樓走去。
在尼可拉斯右側,城垛上的垛口高低不齊,像一根根斷齒直立。垛口有一條條長長的干涸的血跡,另外還有不少在過去三年里城墻激戰(zhàn)所留下的兵器痕跡。羅馬士兵們站在巨石的背風處,緊緊裹著披風,有的手里還端著熱氣騰騰的酒杯。當他經(jīng)過時,所有人都在打量他,尼可拉斯沖著他們點頭致意。他穿在披風與亞麻汗衫下的重甲與身體緊密貼合,十分舒適,底下是粗糙的毛氈墊層,最里面穿了件絲綢衫。昨夜走道上結了一層薄冰,他穿著釘靴走在上面,踩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塔樓已在眼前,比城墻還要高出二十尺。它體積寬大,底下有雙門把守著出入通道。塔樓最頂上是一個突出的平臺,平臺的木墻上蓋著獸皮,前端懸在從城墻下流過的散發(fā)著臭味的半結冰護城河上空。護城河寬二十尺,里面滿是垃圾,從城墻南端(位于普羅波恩蒂斯海岸)流向北端,末端有半里隱沒在布雷契耐宮地底下的磚砌地道里,最后匯入金角灣。整個夏天,在城下圍攻的士兵與奴隸們不斷地往護城河里傾倒樹枝與土,試圖阻斷河道。阿瓦爾可汗想攻破城墻,可他手下的那群由斯拉夫長矛兵和斧頭兵組成的烏合之眾連城墻邊也沒挨著。羅馬守軍花了大量時間清理河道。黑乎乎的護城河道里以及河外邊的空地上,還扔著一些被燒毀的攻城塔與活動掩體的黑色殘木,橫七豎八地倒著。尼可拉斯在塔樓前停下,從最近的垛口探身向外望。
城外正對著一片空曠的原野,地勢從城池向遠處的森林和一些較為偏僻的色雷斯人村莊逐漸降低。原野上散落著一些被積雪覆蓋的小山包——那些是在這三年戰(zhàn)爭期間留下的廢墟。出了這片原野,再走半里就是阿瓦爾人設立的圍城戰(zhàn)線:正對城墻,用雜亂無章的軍營和倉促修建的防御工事組成一條長長的弧線。早在上一代,那些蠻族——從比北方的半島更遠的大草原來的騎兵——就已征服了東羅馬帝國在巴爾干半島上的多個行省,但直到近年,才敢進犯帝國都城。他們的可汗召集了數(shù)量遠超羅馬守軍的軍隊——尼可拉斯知道,城外至少有五萬蠻族士兵,也許還在增加。洗劫世界上最大城池的誘惑,吸引了各方異族前來一搏,就如同蒼蠅盯住了腐肉。
在歷史上,這座城曾憑借其城墻阻擋過龐大的敵軍,所以,守城的將士們一點兒也不擔心。尼可拉斯一邊走,心里一邊為放下仍被圍困的都城率軍遠赴異國作戰(zhàn)的皇帝的膽量感嘆不已。這簡直是瘋了——瘋狂,但卻是基于對前輩們所打下的基礎的全然信任——即相信這座城池能夠抵擋阿瓦爾人發(fā)動的任何攻擊。
尼可拉斯想:到目前看來,他這么做沒有問題,但是凡事都有萬一……
塔樓底站著一個茶色頭發(fā)的百夫長,一條粗壯的手臂撐在戰(zhàn)斗墻的墻頭上,頭盔用布條掛在腰間皮帶上,身側掛著一把長劍,看上去比帝國軍隊里常用的劍更厚重。他正眺望著白雪皚皚的原野,那里有從敵營中升起的炊煙。
“天太冷啦,打仗真受罪!蹦峥衫棺叩姜M窄的門旁邊時說。
百夫長轉過頭,水藍色眼睛里的目光沉著而堅定。他把這個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干裂的唇間輕輕呼出一團白氣。
“是冷,”他說,“不過很快就要開戰(zhàn)了?赡懿粫谶@兒,但那里是肯定免不了的!卑俜蜷L略微側身,指著向大海的方向延伸而去的雄偉城墻!霸谀莾,黃金城門。城外的蠻族正在準備十到十二部攻城器械——你聽到了嗎?那些輪子發(fā)出的嘎吱聲。他們應該用黑油潤滑,而不是豬油——豬油對車軸的磨損太大了!
“聽到了。我是尼可拉斯,來自羅斯基勒羅斯基勒:位于丹麥西蘭島東部。。這里一切都還平靜吧?”
“還好!卑俜蜷L的目光直視尼可拉斯,“請問你到這里來有何貴干?”
尼可拉斯望著城外,右手摩挲著下巴:“替人辦事。我欠了某個好人一個人情。我看到那邊那些人,以為這里或許需要幫忙!
百夫長揚了揚眉,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你要是想?yún)⒓討?zhàn)斗,就去黃金城門。這一段很平靜?磥砟阋欢ㄊ乔妨四羌一锖艽蟮娜饲,才會冒著生命危險跑到這里來!
尼可拉斯聳聳肩,一臉真誠地看著對方:“一日三餐,外加葡萄酒或蜂蜜酒——如果有的話!
百夫長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身無分文?”
尼可拉斯點點頭,面露愧色:“我本來上了一艘船,打算碰碰運氣。后來來到了這里,我從未見過這么壯觀的城池,驚呆了。我在拉辛區(qū)的巷子里睡了好幾個晚上!
“后來有人收留了你?”百夫長懷疑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滑稽,“眾所周知,這里對外來者可不怎么樣——尤其是對那些走霉運的民兵。那些人的日子似乎過得不怎么好!
尼可拉斯聳了聳肩,左手微微攤開:“一個酒館老板撿到了我,說要是我愿意代替他們派系中的一個人到城墻上作戰(zhàn)的話,就給我管飯。我就來了!
百夫長皺了皺眉。說到競技場的兩個派系——綠黨和藍黨,雖然其舊日的政治地位已下滑了不少,但狡猾精明的程度卻依然一如既往。他們也許無法成就或毀滅一個皇帝,但對如何幫助其客戶逃過帝國征兵卻是了如指掌。
“那么,”百夫長轉身向塔樓里走去,“就去找個避風的地方吧。”
尼可拉斯扮了個鬼臉,再次將目光投向城外。城外依然一片寧靜,地面覆蓋著污雪,遠處的樹林落光了葉子,陰冷灰暗的天空中飄著厚厚的積云。他在空氣中嗅到了下一場雪的氣息?炝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