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融銅般的太陽曬得吻金路悶熱難當,但卡莫爾的上流階層有面子要維護,也有足夠的錢來維護。昨晚空空蕩蕩的廣場變成生機勃勃的盛典,擠滿了衣著過度考究的人群,洛克和薩貝莎準備加入他們。
“我給你們劃出了場地,”鎖鏈說,“你們將在這里大戰(zhàn)一場,勝利者可以趾高氣揚,另一個只能去洗盤子。”鎖鏈爬上了名為時尚的可怕高峰,身穿黑色天鵝絨大衣和珍珠紐扣的緊身上衣,三條銀質(zhì)搭扣的腰帶扎緊著腹部。他戴著棕色卷曲的假發(fā)和一頂寬檐帽,臉上滾滾而下的汗水足夠填滿一條運河。
洛克的衣著則舒服得多,只穿簡單的白色緊身上衣和黑色馬褲,腳上是一雙好鞋。鎖鏈拿著洛克的外衣,銅紐扣的數(shù)量關系比賽勝負,所以要等薩貝莎出發(fā)后才交給洛克。薩貝莎穿亞麻禮服裙和樣式樸素的上衣,兩者都是接近肉桂的深紅色,頭發(fā)和面容藏在一頂四腳帽底下,帽子上掛著灰色面紗,這個款式在最近幾周的酷熱和惡臭中迅速返回了流行最前線。鎖鏈仔細看過后批準了兩人的打扮——洛克和薩貝莎可以冒充衣著樸素的仆人,也可以扮演懶得打扮的富家子弟,只要舉止得當,就不會引來懷疑和干涉。
“好了,白晝的陽光在灼燒,”鎖鏈蹲下,把兩個孩子拉到身邊,“準備好了嗎?”
“當然。”薩貝莎說。洛克只是點點頭。
“年輕的女士先請,”鎖鏈說,“給你二十秒鐘,然后按約定打開提包。我會在人群里跟著你,像無情神祇似的如影隨形。作弊的后果將讓你銘記一輩子。去吧。”
鎖鏈牢牢抓著洛克的右上臂,看著薩貝莎鉆進人群。過了幾秒鐘,鎖鏈把洛克轉過來,抬起他的胳膊,替他穿上大衣。洛克的手指順著右邊衣領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數(shù)出六顆紐扣。
“我伸展手臂,將你擲上天空!辨i鏈輕輕推了洛克一把,“現(xiàn)在去狩獵吧,看你究竟是雄鷹還是小鸚鵡!
這一推將洛克送進人潮。起始位置還不錯。薩貝莎領先他大約三十碼向北而去,肉桂紅的長裙非常顯眼。另外一方面,洛克赫然發(fā)現(xiàn)吻金路的?秃苓m合他執(zhí)行這種任務,他們通常三五成群聚成一團行動,而不是鬧哄哄地四散亂走。他可以追著薩貝莎在這條時寬時窄的街道上一直向前走,就算她領先他很多,也不太可能在眨眼間就藏起來。
然而,洛克心中的不安卻超過了興奮,他感覺自己更像一只小鸚鵡,而不是雄鷹。除了依靠技能和環(huán)境,他沒有計劃,而薩貝莎很可能安排了什么……還是她僅僅在夜色下消磨了幾小時,就讓他相信她很可能安排了什么?“該死。”他煩悶地嘟囔道,還好他足夠明智,不至于在她有所行動前就把自我懷疑變成恐慌。
追逐的前幾分鐘緊張歸緊張,但風平浪靜。洛克幾大步就縮小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考慮到薩貝莎的兩條長腿,這一招已經(jīng)算是很漂亮了。吻金路特有的嘰嘰喳喳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男男女女喋喋不休討論貿(mào)易財團、船只離岸或入港日期、利率、丑聞和天氣。實話實說,除了復利之類的術語,這和底層地區(qū)的對話并沒有多少區(qū)別。也有不少人在談手球和誰跟誰上了床。
洛克匆匆穿過這片喧囂。就算薩貝莎注意到了他追得越來越近,也沒有加快速度。也許她不能加快速度,因為她必須“保持儀態(tài)”,但她時不時地向側面邁出一步,漸漸遠離了道路貼運河的一側,靠近了左手邊會計所的門前臺階。
洛克偶爾能看見一眼她的提包,包隨隨便便地掛在她的左肩上,她時不時用看似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把提包拉出洛克的視野,放在她的右側大腿前方。這個游戲到底要怎么玩呢?洛克沒有用胳膊和手直接遮擋那一排銅紐扣,但他在人群中扭擺穿梭的時候,總是側身用左肩對著前方。
就算鎖鏈(他龐大的身影在洛克右邊的某處時隱時現(xiàn))對這小小的違規(guī)并不滿意,至少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跳出人群,終結這場比賽。洛克瞇起眼睛,冒險花了幾秒鐘環(huán)顧四周,尋找意料之外的威脅,視線轉回薩貝莎身上的時候,恰好看見她引發(fā)了一場小騷亂。
薩貝莎不小心“絆了一下”,撞上一個大塊頭的商人,假動作雖然很流暢,但在洛克久經(jīng)考驗的眼睛里卻十分刻意,商人被絲綢包裹的半球形身體輕輕彈開薩貝莎。他轉過身,薩貝莎側身對著洛克——行屈膝禮道歉,提包在身體遠離洛克的另一側,無疑,她在面紗下盯著洛克。洛克早有準備,和她同時轉身,只是朝向不同,用沒有紐扣的左半身對著薩貝莎,他假裝在右邊尋找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平局。
洛克隔得太遠,聽不見薩貝莎對胖商人說了什么,但商人聽了她的話,立刻高興起來;洛克還沒有轉回身,薩貝莎就繼續(xù)快步向北走了。他立馬跟上去,臉熱心跳——不只是因為天氣悶熱難當,更是因為他意識到兩人已經(jīng)走完吻金路南區(qū)的一半,賽程過去了四分之一。更糟糕的是,他意識到薩貝莎在縱容他的跟蹤,甚至懶得認真數(shù)紐扣到底有幾顆。她只需要讓他無暇他顧就行,直到她走過最后一座橋,踏上雙銀綠地。
她繼續(xù)向左移動,越來越接近一座高大的會計所,這幢山墻疊山墻的復雜建筑物門前是兩排方柱,雕刻著甘朵羅的幾十種不同形象,大腹便便的甘朵羅是商業(yè)之神,金庫的充盈者。薩貝莎走上臺階,躲在了一根方柱背后。
又是企圖偷窺他上衣的陷阱?洛克保持警覺,小心翼翼地側身,讓珍貴的紐扣背對薩貝莎最后出現(xiàn)的方位,快步走向方柱。她會不會走進會計所?不,她出現(xiàn)了——
怎么,兩個薩貝莎?!兩個一模一樣的身影,身穿肉桂紅的長裙,戴著長面紗,右肩都背著小提包,同時走到了太陽底下。
“怎么可能!”洛克悄聲說。但她就是做到了。昨天夜里他在黑暗街頭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她卻安排好了幫手和一套相同的服裝。薩貝莎和鏡像慢悠悠地離開肥胖神靈的雕刻,向著北方的七燈橋走去,那是這場小競賽的半程點。盡管在他短暫的人生中,已經(jīng)抓住了一切機會銘記薩貝莎的所有特征,但這兩個姑娘在他眼中實在毫無區(qū)別。
“狡猾!甭蹇饲穆曊f?隙ㄓ袇^(qū)別,只是他能不能發(fā)現(xiàn)而已。提包或許是他最好的機會——那肯定是全套行頭中最難模仿的元素。
就在洛克回到人群里的時候,一個雷鳴般的低沉聲音說:“流血求雨!”一隊穿黑袍和灰袍的男人淹沒了他。他們的斗篷上繡著交叉的鐵錘和泥鏟,標明這些人侍奉的是莫甘蒂,城市之父,秩序、階級與嚴厲懲罰之神。瑟林諸神雖說都稱不上是敵人,但莫甘蒂及其追隨者對接近異端的無名十三神是最不友善的。莫甘蒂麾下有劊子手、警察和法官,沒有哪個盜賊愿意走進他的神廟。
這伙黑袍是十二個強壯的男人,推著平板馬車,車上有個鐵籠。鐵籠里用鐵鏈鎖著一個瘦削的男人,身上滿是血淋淋的傷口。鐵籠旁邊站著一名僧侶,手持一根細木棍,木棍頂端是個手指大小的鉤爪利刃。
“流血求雨!”帶頭的僧侶再次大喊,他身后的見習學徒向過路人群伸出籃子。這是一場流動獻祭儀式,每投一枚錢幣就會讓囚犯身上多一條痛苦但經(jīng)過精心算計的刀口。他肯定是耐心宮的某位居民,獻出身體供他們殘忍使用幾個星期,借此逃脫某種更加酷烈的結局(多半是斬首示眾)。洛克懶得多想這個可憐的家伙,因為兩個紅裙少女剛剛繞過隊伍左端消失了。他連忙繞向另外一側,以防遭到埋伏突襲。
兩個少女卻懶得費心思——她們徑直朝七燈橋而去,雙方已經(jīng)很近,洛克不敢繼續(xù)縮小距離。七燈橋很寬,足夠兩輛馬車并排通過而不至于擦掛,但比廣場還是狹窄得多,要是女孩們;ㄕ校麑o處躲藏。洛克配合她們的步伐,風箏似的綴著兩人,拖開三十碼左右距離。賽程過半,他卻沒有半點進展!
七燈橋是一座純粹的堅固石橋,祖靈沒有留下任何令人不安的小玩具。護墻很低,洛克一步一步走上緩坡,看見幾十艘小船懶洋洋地在運河里漂浮,他沒有理睬這幅畫面,注意力放在兩名敵手的紅色身影上。此刻沒有馬車經(jīng)過,就在洛克的注視下,兩個紅裙少女分開了,走向七燈橋的兩側,然后停下腳步,各自轉身,像是都在眺望水面。
“該死!甭蹇肃洁斓,這輩子第一次想要仿效他的少數(shù)幾個成人榜樣,拉出一長串的臟話鏈條!叭瞿虻乃篮镒!边@又是玩什么?無限拖延他的時間,讓陽光烤熟他們所有人?他左右張望,尋找靈感,然后扭頭去看背后。
第三個穿紅裙戴面紗的少女走向他,離他還不到二十碼,此刻就在廣場的鵝卵石地面與橋頭相接的地方。洛克的胃部好一陣翻騰,換了任何一位馬戲團演員,這一幕都能成為職業(yè)生涯的亮點。
他轉身側對新出現(xiàn)的少女,盡量不顯得過于驚訝。詭詐看護人,他怎么會這么愚蠢,居然忘了查看薩貝莎第一次耍花招附近的所有區(qū)域,F(xiàn)在,該死,他的眼睛并沒有出現(xiàn)幻覺——前方的兩名少女在慢慢地、冷靜地、端莊地走向他。他被困在了橋中央,三個紅裙少女的包圍圈越來越小。除非他像瘋子似的拔腿就跑,但那樣會告訴鎖鏈和薩貝莎,他已經(jīng)失態(tài)棄權,而其中一名少女無疑能數(shù)清楚紐扣的顆數(shù)。
諸神慈悲,今天早晨他還沒醒,薩貝莎就已經(jīng)用計謀打敗了他。
“還沒完呢!彼,絕望地掃視前后左右,尋找任何能抓住的機會!斑沒完,還沒完呢!彪[約的挫折感熊熊而起,變成了汗流浹背的驚恐:失敗——不,不僅僅是失敗,而是第一次和這個他寧可吞下熾熱鐵釘也要打動的女孩較量,就一敗涂地。這不但會讓他丟臉,甚至會讓薩貝莎認為他是個不值一提的小毛孩。永遠。
拯救他的并不是什么新鮮而精妙的靈感,而是他做餌子時的敏銳反應,是他還在陰影山那會兒用來制造街頭事件的粗暴手段。他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就撲過去貼著最近的擋墻跪下,銅紐扣離石墻僅有一兩英寸。他使出體內(nèi)的每一分力量,開始假裝嘔吐。
“嘔——”他咳嗽道,反胃交響樂的小小前奏,“嗚——哇——吼——嗯——嘔——!”聲音非常逼真,不可能裝得更像了,他用一條顫抖的胳膊撐住擋墻。這個細節(jié)永遠好用,成年人見到就會同情。厭惡的會退開至少三英尺,憐憫的會打個哆嗦。
他一邊呻吟、顫抖、反胃,一邊左右偷看。過路的成年人遠遠繞開他,有錢人和大忙人往往是這個反應——幫助生病的仆役或送信小廝明顯無利可圖。至于他的紅裙敵手,她們都停下了腳步,裙裾飄拂猶如戴著面紗的鬼影。此刻接近他會顯得可疑而危險,雕像似的站在那兒又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洛克琢磨著她們會怎么做,知道他只是恢復了之前的僵局,但總比讓陷阱抓住他要強得多。
“繼續(xù)吐吧!彼穆曊f,于是繼續(xù)假裝嘔吐——就計劃而言,這大概是他想到過的最爛的一個,而現(xiàn)在輪到別人走下一步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