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國文人》選擇了從戰(zhàn)國時代以來2300年當中歷朝歷代的十八位大文人的生命歷程和文學功績,再現(xiàn)他們當年生存的真實和局限,評點他們的文化創(chuàng)造帶給中華民族的貢獻和缺失。作家選擇的十八位大文人是,屈原、司馬遷、司馬相如、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煜、蘇東坡、柳永、歐陽修、王安石、陸游、辛棄疾、李清照、曹雪芹、魯迅。從這些大文人的名單中我們就可以窺見作者的用意。作者試圖在梳理這些文人生命的歷程中幫助讀者看清楚,中國作為文化和歷史悠久的大國,其歷史、文明是怎樣積淀起來的,成為民族情感、性情的一種基本表達形式。
屈原(戰(zhàn)國 約前340-278)
1
《楚辭》是《詩經(jīng)》后三百多年的一部詩歌總集,屈原是其中的主要詩人。宋人黃伯思說:“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鼻诮裉焓羌矣鲬魰缘摹s也是謎一般的人物。在靠近這個謎團之前,我們先來看他的只能是粗線條的生平事跡。屈原是戰(zhàn)國后期楚國人。
屈原所處的年代,秦國雖然強大,但還沒有強到橫掃六合的地步。楚國和齊國、秦國實力相當。其他幾個諸侯國,燕、趙、魏、韓,由于接連吃敗仗,割地求和,只能采取巴結強國的戰(zhàn)略。事實上,戰(zhàn)國七雄,這時候只剩下三雄,秦、齊、楚,類似后來的三國鼎立。三雄拼上了,拼實力也拼謀略。
楚國地處長江中下游,版圖涉及今之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江西、浙江,一度還向西南擴張,其富庶和遼闊一望而知。自西周立國以來,近千年的經(jīng)營,人口眾多,大小城郭無數(shù),生活習俗迥異中原。首都叫郢都,繁華冠絕當時。
繁華的背后卻潛伏著危機。
屈原是洞察危機的先知。
楚國先后出現(xiàn)了兩個先知式的大臣,一個是楚悼王時代的吳起,這個人既是軍事家,又是改革家,他先于秦國的商鞅發(fā)起變法,其策略和改革方向跟商鞅一樣,也是抑制貴族,廣納人才,鼓勵士卒沙場建功業(yè),以強兵的方式強國,收效很大。他的個人命運也和商鞅相同,被貴族殺掉了,死得很慘,亂箭穿身。令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的,是他的變革事業(yè)被楚國強大的貴族領主的勢力全盤否定。這一點商鞅比他強:商鞅生前制定的變革路線,在秦惠王的時代得以延續(xù)。
屈原是吳起的后繼者。
屈原出身王室貴族,祖上曾有莫大的榮光。《離騷》開篇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彪奘恰拔摇钡囊馑迹角厥蓟,朕才為皇帝所專用。高陽是古帝王顓頊的別號,也是楚國遠祖,顓頊的后人熊繹被周成王封于楚。
屈原生于秭歸(今湖北秭歸縣),距郢都(今湖北荊州附近)有一段距離。家道中落,于是讀書蓄志。也許父親伯庸常常指著郢都方向教導他,鼓勵他,甚至刺激他。他二十歲過后就離開秭歸赴京城,重返祖宗居住過的繁華都城。
戰(zhàn)國盛行雄辯術,口才非常重要,一般讀書人,光有“肚才”不夠,還得善于表達。策士通常是辯士。辯才無礙通仕途,庶人也能成為大貴族的門下士。秭歸是座小城,但不算閉塞,青年才俊不少,常常聚在一塊兒討論、辯論。
屈原口才好,《史記》有記載。從他的詩句看,他長得高大俊美,佩長劍,戴高冠,身掛鮮花香草。
當時楚威王還在位,太子熊槐,即是幾年后的楚懷王,這兩位至高無上者充滿了詩人的想象空間,伏下日后強烈的離愁別緒。
屈原二十歲赴郢都后,寫下名篇《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詩人與楚國血肉相連。詩句卻輕快。年輕的屈原格外陽光。
屈原為什么能從小城秭歸遷入郢都,原因不詳。
屈原來到了郢都,沒過多久,就做了王太子熊槐的侍讀。
屈原善學多才,外表出眾,國王和太子都對他印象不錯。古人注重相貌,除了悅目之外,還認為相貌的背后潛伏著命運。
屈原在一個叫蘭臺的地方侍讀,長達五年,他和后來執(zhí)政長達三十年的楚懷王朝夕相處。
侍讀不單是陪讀,也含有帝王師的意思,是古代知識分子的最佳位置之一。未來的君王必須讀很多書,以應對天下大事。按宮廷的規(guī)矩,侍讀通常有若干人,輪流陪太子讀書,可是有些人幾天就走掉了。蘭臺這地方競爭激烈,競爭的結果是互相拆臺。一群侍讀中唯有屈原,把太子熊槐送上了國王的寶座。
熊槐的年齡和屈原相近。莊子后來描繪他:“形尊而嚴,其于罪也,無赦如虎。”
未來的國王脾氣也大,不知趕走了多少侍讀,單留屈原侍讀到底。兩個年輕人互相吸引,君臣、師生、朋友,關系是多方面的,一起讀書也結伴游玩。想想那位熊槐,大約也是目光炯炯的有志青年。不過,他作為雄視天下的楚威王的兒子,壓力又特別大。楚國持續(xù)的富庶與軍事擴張,已經(jīng)引來秦國的虎視眈眈。誰都想一統(tǒng)天下。戰(zhàn)國七雄,尤其是秦、齊、楚三雄,誰也不服輸,打一陣又好一陣,一面是刀光劍影,一面是耍不完的外交手段。和平共處并不是大勢所趨,恰好相反,弱肉強食才是逼到眼前的現(xiàn)實。如果熊槐沉溺于聲色犬馬,屈原這樣的人,能長期呆在他身邊么?
不過,莊子對楚懷王的評價,“其于罪也,無赦如虎”,會令人聯(lián)想到屈原未來的命運……
屈原初人朝廷,可謂一帆風順。學識好,口才好,儀表堂堂,即將登上王位的熊槐視他如手足。
楚懷王五年(公元前328年),二十九歲的屈原當上左徒,相當于副宰相!妒酚洝で劫Z生列傳》稱他:“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王甚任之”的意思是:楚懷王很重用屈原。
令尹為相,左徒為諫官,根據(jù)也在司馬遷。當時的令尹,集軍、政大權于一身,強于后世的宰相。左徒僅設一人。楚懷王繼位五年,年輕的屈原得此顯赫之職。
屈原年紀輕輕得高位,也有人不高興,對他側(cè)目而視。應該說,這些人都不簡單,有朝廷重臣如靳尚、上官大夫、令尹子椒,有懷王寵妃鄭袖,后來加上她的寶貝兒子子蘭。
鄭袖、子蘭能量大,各有好戲上演。子蘭平生做的一件大事,是慫恿他父親楚懷王到秦國去送死。而鄭袖作為寵妃,美貌出眾。南國美女多的是。郭沫若先生寫話劇《屈原》,安排她勾引屈原,強行跟屈原親嘴。
屈原“與王圖議國事”。政治家的大事,不外乎對內(nèi)和對外,屈原于二者,都有明確的主張。他是聯(lián)齊抗秦派,敵友分明,目光長遠,而且始終如一。在當時的楚國,這些品格遠不止是道德意義上的,它關乎國家存亡。目光長遠的人,才能夠始終如一。而鼠目寸光之輩,注定要朝三暮四,即使他不是小人,是庸人,他也一定會瞻前顧后東張西望的。 秦國的崛起,和商鞅變法的徹底性有直接關系。屈原要在楚國加以仿效,修法度,抑“心治”,削減貴族的既得利益;“舉賢而授能”,不拘一格用人才,以強化王室集權。國家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王室不集權,仗也沒法打。楚威王時代,楚國軍隊打到西南、打到中原飲馬黃河,不過,老子強悍不可一世,兒子卻可能是個軟蛋。
楚懷王繼位不久,和秦國打了一仗,打輸了,失掉大片國土,國內(nèi)很恐慌。軍隊打不贏是有原因的,貴族不肯削減特權,國家的財力無法集中。軍費不足,平時養(yǎng)兵難,戰(zhàn)時又不能鼓舞士氣。庶民出身的戰(zhàn)士,即使他奮勇殺敵,屢立戰(zhàn)功,也不能晉升為將軍。庶族與貴族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楚威王后期,這些毛病都已經(jīng)暴露出來了。這是危險的信號。
可惜,能嗅出危險的人,總是太少。
楚國打仗打輸了,也是一件好事:變法的聲音大起來了。
屈原變法度,“造為憲令”,并不是孤立的,將軍們支持他,比如楚軍名將莊喬、昭睢。變法涉及政治、軍事、經(jīng)濟,是全方位的,一旦推行,就不是和風細雨。
朝野上下,拭目以待。
上官大夫是個老資格的貴族大臣,自視甚高,脾氣火暴。司馬遷講他和屈原爭寵,“心害其能”,很不喜歡屈原有才華,有“官運”,何況還是個破落貴族!貴族通常是看不起破落貴族的。上官之所以能被載入史冊,只因他和屈原斗,既是貴族的一員,又是他們的代表人物。楚國的貴族勢力盤根錯節(jié),上層人物的腐朽由來已久。這個有過輝煌歷史的老牌的南方大國,到戰(zhàn)國后期,貴族領主的驕奢淫逸是常態(tài),故步自封成宿命。銳意革新的人,必成眾矢之的:當初弄死了一個吳起,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屈原。
憲令的具體內(nèi)容,司馬遷沒有講。
上官大夫很有幾分勇氣,別人做縮頭烏龜,他敢冒風險挺身而出,斗一斗懷王身邊的大紅人。屈原殫精竭慮完成了憲令草稿,準備呈送給楚懷王。上官大夫索要不成動手搶。
也許事件發(fā)生在朝堂外的階梯上,兩個男人言語沖突,發(fā)生肢體沖撞。勸架的王公貴族涌上來,暗助上官大夫。憲令草稿被搶走。草稿的內(nèi)容迅速公之于眾,引起貴族的普遍憤怒。
司馬遷寫《史記》慣用《春秋》筆法,寓褒貶于冷靜而簡潔的敘述中。這個歷史細節(jié)對屈原、對楚國將產(chǎn)生重大影響。司馬遷寥寥數(shù)語,揭示了屈原與貴族舊勢力的尖銳對立。
形勢對主張變法抗秦的大臣不利了。而上官說屈原居功自傲:“每一令出,平伐(自夸)其功。”屈原招架艱難。他屢屢向懷王作解釋,懷王聽得不耐煩,后來索性不見。“王怒而疏屈平!
追捧過屈原的大臣們開始躲開他。
而將軍們?yōu)樽笸角v情,又種下日后的禍根。
雄心勃勃的屈原變得憂心忡忡了。他喝酒,據(jù)說酒量不大,他經(jīng)常喝悶酒。
這個戲劇性的事件鬧了一年多,結果是屈原遭貶,降為三閭大夫,掌管宗社之事。楚國宗社遠在漢水之北的夷陵(今湖北宜城一帶),屈原到那兒喝西北風去了。
醞釀多年的變法圖強,終成泡影。
楚國宗室三大姓:屈,景,昭。屈原除了掌宗社祭祀,還負責教育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貴族子弟,奔波勞累不說,還被嘲笑,被捉弄。屈原不是要抑制貴族嗎?這些個紈绔子弟先來整治他。
屈原受點閑氣不要緊,他牽腸掛肚的,是郢都,是懷王,是楚國富饒的五千里江山。
這一年,屈原三十八歲,當左徒近十年,呆在楚懷王身邊,十八年。眼看大功告成,卻被小人轟出了郢都的權力中心。他的憂憤之廣,牢騷之甚,有如連日大暴雨,傾入長達三百七十多句的《離騷》。楚懷王讀沒讀過這首詩,不得而知。當時還不興文字獄,不然的話,屈原發(fā)那么多的牢騷,言辭那么尖刻,恐怕早就砍腦袋了。
屈原可能在夷陵呆了數(shù)年!峨x騷》作于此時,據(jù)司馬遷的說法:“屈平見疏乃作《離騷》!庇螄飨壬鷦t認為是屈子晚年的作品。當代名家張煒的《楚辭筆記》認同前者:詩中反復隱喻的君王是楚懷王,而不是后來的楚頃襄王。
司馬遷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疾王聽之不聰”,疾是痛心疾首。王聽不聰,是說楚王聽言,不能辨是非。
不過,臣僚無數(shù)的君王,能輕而易舉地辨明是非么?
詩人屈原徘徊于大江之北,仰天嘆息,暴雨般的句子揮向郢都。他是有遠見的政治家,不諳權謀術。他不退縮,不迂回,不妥協(xié),所以他是屈原。他把政治的理想方向,保存在文化的基因之中。
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和字:“名余日正則兮,字余日靈均。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正直而有原則,有豐富而高尚的品德,有不同凡響的才能。
名字對人有暗示和指引,古今皆然。
楚懷王在位的前半期,借他父親楚威王的余威,尚能對抗虎狼之秦。形勢急轉(zhuǎn)直下,是在后來的幾年間。楚懷王兼聽不明,類似三國時代的袁紹。內(nèi)憂外患之際,若非大智大勇者,怎么能有英明決斷?
懷王聽讒言,認為是高見。讒言之所以能夠流行,說明它有著廣泛的基礎。國家處于非常時期,各利益集團跳得很厲害。楚懷王聽誰的?好像人人都有道理?骨赜欣恚(lián)秦也有理……細想這位楚懷王也是可憐。戰(zhàn)國后期的楚國更需要鐵腕人物,他恰好不是。
楚懷王十五年(公元前314年),形勢再度緊張,秦國對楚國拋去的媚眼不予理睬,反而搞邊境摩擦,探虛實,為大舉進攻楚國作準備。
懷王又懷念屈原了,急召屈原回郢都,讓他出使齊國。
劉向《新序·節(jié)士》說:“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強黨!
齊國的強大,源自春秋時代的名相管仲和軍事家孫臏。它占據(jù)著華北大平原,富庶不在楚國之下。秦、齊、楚三國,秦是易守難攻,民風兇悍,斗志最強。它的地理位置也利于打仗,居高臨下,如從漢水順流而下,很快就可以打到郢都。相反,楚國攻秦國是不利的。楚國親秦派勢力大,除了貴族要自保,也有現(xiàn)實的考慮。聯(lián)秦派有市場。不少人抱著僥幸心理,看不透秦國的野心。秦國攻伐趙、魏等小國,楚國還有人拍手稱快,認為秦軍幫了楚軍的忙。
秦國之外的六國,曾經(jīng)有過聯(lián)盟,楚國還是盟主。六國聯(lián)軍也曾攻秦,卻因各打各的小算盤,形不成強大的戰(zhàn)斗力,被秦軍擊敗。
現(xiàn)在,楚國的戰(zhàn)略是:不管那幾個小國了,直接與齊國聯(lián)合,兩股力量是加法,六股力量,卻可能是減法。而齊楚兩國擰成了一股繩,其余諸侯國,自然會靠過來。即使不加盟,也會保持中立。
在今天看,所謂聯(lián)齊抗秦,確實具有遠見。
作為聯(lián)齊派的中堅人物,屈原此番東山再起,車駕向東千里,又是春風撲面躊躇滿志了。
屈原在齊國和齊宣王談得很融洽。他思路清晰,言辭鏗鏘,而且他的舉止多么有風度啊,齊宣王被他給迷住了,嘆齊國之大,未必有這樣的人才。兩國訂交,聯(lián)手對付秦國。
屈原在齊國受到的禮遇幾乎和君主一般,駟馬高車,錦衣玉食。他登泰山臨渤海,拜謁禮教之鄉(xiāng),偉岸的身影豪放而又瀟灑。
楚懷王十六年(前311年),楚軍為收復商于之地(今陜西商縣至凋南內(nèi)鄉(xiāng)一帶),主動出擊,先后將秦軍圍困于今河南鄭州、山西曲沃。齊宣王說話算數(shù),派精銳之師襲擊,秦軍大敗。商于之地眼看要收復,楚國將大面積恢復楚惠王時代的版圖。懷王樂得手舞足蹈,逢人就說:“三閭大夫真是了不起啊,勝過大將軍……”
秦楚爭雄,楚國因處江漢下游,地勢不利,總是處于被動。大軍遠征不易,既然打起來了,就應該打到底,打掉秦軍主力。
屈原和齊宣王,已經(jīng)喝起了慶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