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著名作家,一九四九年生于哈爾濱,祖籍山東榮城。主要作品有《今夜有暴風(fēng)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親》《雪城》《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等。曾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等多種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國外,F(xiàn)為北京語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
為什么我們對“平凡的人生”深懷恐懼?
“如果在三十歲以前,最遲在三十五歲以前,我還不能使自己脫離平凡,那么我就自殺!
“可什么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
“具體說來!
“就是,起碼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車,起碼要成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吧?還起碼要有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存款吧?”
“要有什么樣的房?要有什么樣的車?在你看來,多少存款算數(shù)目可觀呢?”
“這,我還沒認(rèn)真想過……”
以上,是我和一個大一男生的對話。那是一所較著名的大學(xué),我被邀去講座。對話是在五六百人之間公開進(jìn)行的。我覺得,他的話代表了不少學(xué)子的人生志向。
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當(dāng)時是怎么回答的。然此后我常思考一個人的平凡或不平凡,卻是真的。
按《新華字典》的解釋,平凡即普通。平凡的人即平民。《新華字典》特別在括號內(nèi)加注——泛指區(qū)別于貴族和特權(quán)階層的人。
做一個平凡的人真的那么令人沮喪么?倘注定一生平凡,真的毋寧三十五歲以前自殺么?
我明白那個大一男生的話只不過意味著一種“往高處走”的愿望,雖說得鄭重,其實聽的人倒是不必太認(rèn)真的。
但我既思考了,于是覺出了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時代,近十年來,一直所呈現(xiàn)著的種種文化傾向的流弊,那就是——在中國還只處于一個發(fā)展中國家的現(xiàn)階段,在普遍的中國人還不能真正過上小康生活的情況下,中國的當(dāng)代文化,未免過分“熱忱”地兜售所謂“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貼畫了,這種宣揚尤其廣告兜售幾乎隨處可見。而最終,所謂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質(zhì)量,在如此這般的文化那兒,差不多又總是被歸結(jié)到如下幾點——住著什么樣的房子,開著什么樣的車子,有著多少資產(chǎn),于是社會給以怎樣的敬意和地位。于是,倘是男人,便娶了怎樣怎樣的女人……
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也很盛行過同樣性質(zhì)的文化傾向,體現(xiàn)于男人,那時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女子。一個男人如果都追求到了,似乎就擺脫平凡了。同樣年代的西方文化,也曾呈現(xiàn)過類似的文化傾向。區(qū)別乃是,在他們的文化那兒,是花邊,是文化的副產(chǎn)品;而在我們這兒,在八九十年后的今天,卻仿佛漸成文化的主流。這一種文化理念的反復(fù)宣揚,折射著一種耐人尋味的邏輯——誰終于擺脫平凡了,誰理所當(dāng)然地是當(dāng)代英雄;誰依然平凡著甚至注定一生平凡,誰是狗熊。并且,每有儼然是以代表文化的文化人和思想特別“與時俱進(jìn)”似的知識分子,話里話外地幫襯著造勢,暗示出更其傷害平凡人的一種邏輯,那就是——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時代已然到來,多好的時代!許許多多的人不是已經(jīng)爭先恐后地不平凡起來了么?你居然還平凡著,你不是狗熊又是什么呢?
一點兒也不夸大其詞地說,此種文化傾向,是一種文化的反動傾向。和尼采的所謂“超人哲學(xué)”的瘋話一樣,是漠視甚至鄙視和辱謾平凡人之社會地位以及人生意義的文化傾向。是反眾生的,是與文化的最基本社會作用相悖的,是對于社會和時代的人文成分結(jié)構(gòu)具有破壞性的。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中國下一代,如果他們普遍認(rèn)為最遠(yuǎn)三十五歲以前不能擺脫平凡便莫如死掉算了,那是毫不奇怪的。
人類社會的一個真相是,而且必然永遠(yuǎn)是牢固地將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社會地位確立在第一位置,不允許任何意識之形態(tài)動搖它的第一位置,更不允許它的第一位置被顛覆,這乃是古今中外的文化的不二立場,像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社會地位的第一位置一樣神圣。當(dāng)然,這里所指的,是那種極其清醒的、冷靜的、客觀的、實事求是的、能夠在任何時代都“鎖定”人類社會真相的文化,而不是那種隨波逐流的、嫌貧愛富的、每被金錢的作用左右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文化。那種文化只不過是文化的泡沫,像制糖廠的糖漿池里泛起的糖漿沫。造假的人往往將其收集了澆在模子里,于是“生產(chǎn)”出以假亂真的“野蜂窩”。
文化的“野蜂窩”比街頭巷尾地攤兒上賣的“野蜂窩”更是對人有害的東西。后者只不過使人腹瀉,而前者紊亂社會的神經(jīng)。
平凡的人們,那普通的人們,即古羅馬階段劃分中的平民。在平民之下,只有奴隸。平民的社會地位之上,是僧侶、騎士、貴族。
但是,即使在古羅馬,那個封建的強大帝國的大腦,也從未敢漠視社會地位僅僅高于奴隸的平民。作為它的最精英的思想的傳播者,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雖然一致不屑地視奴隸為“會說話的工具”,卻不敢輕佻地發(fā)表任何懷疑平民之社會地位的言論。恰恰相反,對于平民,他們的思想中有一個一脈相承的共同點——平民是城邦的主體,平民是國家的主體。沒有平民的作用,便沒有羅馬成為強大帝國的前提。
愷撒被謀殺了,布魯諾斯要到廣場上去向平民們解釋自己參與了的行為——“我愛愷撒,但更愛羅馬。”
為什么呢?因為那行為若不能得到平民的理解,就不能成為正確的行為。安東尼奧順利接替了愷撒,因為他利用了平民的不滿,覺得那是他的機會。屋大維招兵募將,從安東尼奧手中奪去了攝政權(quán),因為他調(diào)查了解到,平民將支持他。
古羅馬帝國一度稱雄于世,靠的是平民中蘊藏著的改朝換代的偉力。它的衰亡,也首先是由于平民拋棄了它。僧侶加上騎士加上貴族,構(gòu)不成羅馬帝國,因為他們的總數(shù)只不過是平民的千萬分之幾。
中國古代,稱平凡的人們亦即普通的人們?yōu)椤霸,佛教形容為“蕓蕓眾生”,在文人那兒叫“蒼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人民”,而相對于憲法叫“公民”。沒有平凡的亦即普通的人們的承認(rèn),任何一國的任何憲法都沒有任何意義!肮瘛币辉~將因失去了平民成分而成為荒誕可笑之詞。
中國古代的文化和古代的思想家們,關(guān)注著體恤“元元”們的記載枚不勝舉。比如《詩經(jīng)?大雅?民勞》中云:“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币馑际抢习傩仗量嗔耍瑧(yīng)該努力使他們過上小康的生活。比如《尚書?五子之歌》中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币馑际侨绻唤鉀Q好“元元”們的生存現(xiàn)狀,國將不國。而孟子干脆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而《三國志?吳書》中進(jìn)一步強調(diào):“財須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
民者——百姓也;“蕓蕓”也,“蒼生”也,“元元”也,平凡而普通者是也。
怎么,到了今天,在“改革開放”的中國,在平民的某些下一代那兒,不畏死,而畏“平凡”了呢?
由是,我聯(lián)想到了曾與一位“另類”同行的交談。
我問他,是怎么走上文學(xué)道路的?
答曰:“為了出人頭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們不平凡那么一點點,而文學(xué)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徑。”
見我愣怔,又說:“在中國,當(dāng)普通百姓實在太難。”
屈指算來,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前,我認(rèn)為,正像他說的那樣,平凡的中國人平凡是平凡著,卻十之七八平凡又迷惘著。
這乃是平民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癥結(jié)。
于是,我聯(lián)想到了曾與一位美國朋友的交談。
她問我:“近年到中國,一次比一次更加感覺到,你們中國人心里好像都暗怕著什么。那是什么?”
我說:“也許大家心里都在怕著一種平凡的東西!
她追問:“究竟是什么?”
我說:“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
她驚訝地說:“太不可理解了,我們大多數(shù)美國人可倒是都挺愿意做平凡人,過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的。你們中國人真的認(rèn)為平凡不好到應(yīng)該與可怕的東西歸在一起么?”
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我告訴她,國情不同,故所謂平凡之人的生活質(zhì)量和社會地位,不能同日而語。我說你是出身于幾代的中產(chǎn)階級的人,所以你所指的平凡的人,當(dāng)然是中產(chǎn)階級人士。中產(chǎn)階級在你們那兒是多數(shù),平民反而是少數(shù)。美國這架國家機器,一向特別在乎你們中產(chǎn)階級,亦即你所言的平凡的人們的感覺。我說你們的平凡的生活,是有房有車的生活。而一個人只要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過上那樣的生活并不特別難。居然不能,倒是不怎么平凡的現(xiàn)象了。而在我們中國,那是不平凡的人生的象征。對平凡的如此不同的態(tài)度,是兩國的平均生活水平所決定的。正如中國的知識化了的青年做夢都想到美國去,自己和別人以為將會追求到不平凡的人生,而實際上,即使躋身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了,也只不過是追求到了一種美國的平凡之人的人生罷了……
當(dāng)時聯(lián)想到了本文開篇那名學(xué)子的話,不禁替平凡著、普通著的中國人心生種種的悲涼。想那學(xué)子,必也寒門出身;其父其母,必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然,斷不至于對平凡那么地惶恐。
也聯(lián)想到了十幾年前我伴兩位老作家出訪法國,通過翻譯與馬賽市一名五十余歲的清潔工的交談。
我問他,算是法國的哪一種人?
他說,他自然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我問他,羨慕那些資產(chǎn)階級么?
他奇怪地反問,為什么?
是啊,他的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有一幢漂亮的帶花園的兩層小房子;他有兩輛車,一輛是環(huán)境部門配給他的小卡車,一輛是他自己的小臥車;他的工作性質(zhì)在別人眼里并不低下,每天給城市各處的鮮花澆水和換下電線桿上那些枯萎的花而已;他受到應(yīng)有的尊敬,人們叫他“馬賽的美容師”。
所以,他才既平凡著,又滿足著。甚而,簡直還可以說活得不無幸福感。
我也聯(lián)想到了德國某市那位每周定時為市民掃煙囪的市長。不知德國究竟有幾位市長兼干那一種活計,反正不止一位是肯定的。因為有另一位同樣干那一種活計的市長到過中國,還訪問過我。因為他除了給市民掃煙囪,還是作家。他會幾句中國話,向我聳著肩誠實地說:市長的薪水并不高,所以需要為家庭多掙一筆錢。說這話時,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馬賽的一名清潔工,你能說他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么?德國的一位市長,你能說他極其普通么?然而在這兩種人之間,平凡與不平凡的差異縮小了,模糊了。因而在所謂社會地位上,接近著實質(zhì)性的平等了,因而平凡在他們那兒不怎么會成為一個困擾人心的問題。
當(dāng)社會還無法滿足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基本擁有愿望時,文化的最清醒的那一部分思想,應(yīng)時時刻刻提醒著社會來關(guān)注此點,而不是反過來用所謂不平凡的人們的種種生活方式刺激前者。尤其是,當(dāng)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人生能動性,在社會轉(zhuǎn)型期受到慣力的嚴(yán)重甩擲,失去重心而處于茫然狀態(tài)時,文化的最清醒的那一部分思想,不可錯誤地認(rèn)為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地位處于社會第一位置的人們了。
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平凡而普通的人們,永遠(yuǎn)是一個國家的絕大多數(shù)人。任何一個國家存在的意義,都首先是以他們的存在為存在的先決條件的。
一半以上不平凡的人皆出自平凡的人之間。這一點對于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同樣的。因而平凡的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幾乎成為不平凡的人們的心理基因。倘文化暗示平凡的人們其實是失敗的人們,這的確能使某些平凡的人通過各種方式變成較為“不平凡”的人;而從廣大的心理健康的、樂觀的、豁達(dá)的、平凡的人們的階層中,也能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較為“不平凡”的人們。
后一種“不平凡”的人們,綜合素質(zhì)將比前一種“不平凡”的人們方方面面都優(yōu)良許多。因為他們之所以“不平凡”起來,并非由于害怕平凡。所以他們“不平凡”起來以后,也仍會覺得自己其實很平凡。
而一個由不平凡的人們都覺得自己其實很平凡的人們組成的國家,它的前途才真的是無量的。反之,若一個國家里有太多這樣的人——只不過將在別國極平凡的人生的狀態(tài),當(dāng)成在本國證明自己是成功者的樣板,那么這個國家是患著虛熱癥的。好比一個人臉色紅彤彤的,不一定是健康,也可能是肝火,也可能是結(jié)核暈。
我們的文化,近年以各種方式向我們介紹了太多太多的所謂“不平凡”的人士,而且,最終往往地,對他們的“不平凡”的評價總是會落在他們的資產(chǎn)和身價上,這是一種窮怕了的國家經(jīng)歷的文化方面的后遺癥。以致某些呼風(fēng)喚雨于一時的“不平凡”的人,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一些行徑茍且的、欺世盜名的甚至罪狀重疊的人。
一個許許多多人恐慌于平凡的社會,必層出如上的“不平凡”之人。
而文化如果不去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平凡者們第一位置的社會地位,盡管他們看去很弱,似乎已不值得文化分心費神,那么,這樣的文化,也就只有忙不迭地、不遺余力地去為“不平凡”起來的人們大唱贊歌了,并且在“較高級”的利益方面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眼睜睜不見他們之中某些人“不平凡”之可疑。
這乃是中國包括傳媒在內(nèi)的文化界、思想界,包括某些精英在內(nèi)的思想界的一種勢利眼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