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莫不飲食,而鮮能知味。梁實秋先生無疑是一位知味者。本書為收錄梁實秋先生美食散文最全的一本,配以作者私人珍貴老照片。梁實秋的散文成就最高,其文曠達幽默,談起吃來,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
梁實秋,(1903一1987)原名梁治華,出生于北京,浙江杭縣(今余杭)人。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中國著名的散文家、學(xué)者、文學(xué)批評家、翻譯家,國內(nèi)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quán)威,曾與魯迅等左翼作家筆戰(zhàn)不斷。一生給中國文壇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創(chuàng)造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紀錄。代表作《莎士比亞全集》(譯作)等
蟹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臺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只,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chǎn)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jié)。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jié),家里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只,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fā)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殺風景的事!稌x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干凈,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后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里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方法是放在籠屜里整只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quán)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后才應(yīng)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分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伙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伙計還有一個絕招,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只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后扯碎入口大嚼?吹萌藷o不心驚。據(jù)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后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氽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nèi),灑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氽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yīng),猶如一篇起承轉(zhuǎn)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惟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nèi)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作樣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鼻嘀菰谏綎|,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xué),他從家鄉(xiāng)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面,加進一兩匙蟹醬,豈只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wèi),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于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只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柜里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蔽也恢荔π房梢约犹?墒枪湃擞涊d確有其事!肚瀹愪洝罚骸盁坌医,吳中貢糖蟹!薄秹粝P談》:“大業(yè)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趾呜肥忍切。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比缃癖比藳]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火腿
從前北方人不懂吃火腿,嫌火腿有一股陳腐的油膩澀味,也許是不善處理,把“滴油”一部分未加削裁就吃下去了,當然會吃得舌矯不能下,好像舌頭要粘住上膛一樣。有些北方人見了火腿就發(fā)怵,總覺得沒有清醬肉爽口。后來許多北方人也能欣賞火腿,不過火腿究竟是南貨,在北方不是頂流行的食物。道地的北方餐館做菜配料,絕無使用火腿,永遠是清醬肉。事實上,清醬肉也的確很好,我每次作江南游總是攜帶幾方清醬肉,分饋親友,無不贊美。只是清醬肉要輸火腿特有的一段香。
火腿的歷史且不去談他。也許是宋朝大破金兵的宗澤于無意中所發(fā)明。宗澤是義烏人,在金華之東。所以直到如今,凡火腿必曰金華火腿。東陽縣亦在金華附近,《東陽縣志》云:“薰蹄,俗謂火腿,其實煙薰,非火也。腌曬薰將如法者,果勝常品,以所腌之鹽必臺鹽,所薰之煙必松煙,氣香烈而善入,制之及時如法,故久而彌旨!被鹜戎谱鞣椒ㄒ嗖槐丶毦,總之手續(xù)及材料必定很有考究。東陽上蔣村蔣氏一族大部分以制火腿為業(yè),故“蔣腿”特為著名。金華本地常不能吃到好的火腿,上品均已行銷各地。
我在上海時,每經(jīng)大馬路,輒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錢,店員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余香。
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吳梅先生宴東南大學(xué)同仁于南京北萬全,予亦叨陪。席間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邊大瓷盤,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見方高寸許之小塊,二三十塊矗立于盤中,純由醇釀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鮮美無與倫比。先生微酡,擊案高歌,盛會難忘,于今已有半個世紀有余。
抗戰(zhàn)時,某日張道藩先生召飲于重慶之留春塢。留春塢是云南館子。云南的食物產(chǎn)品,無論是蘿卜或是白菜都異常碩大,豬腿亦不例外。故云腿通常均較金華火腿為壯觀,脂多肉厚,雖香味稍遜,但是做叉燒火腿則特別出色。留春塢的叉燒火腿,大厚片烤熟夾面包,豐腴適口,較湖南館子的蜜汁火腿似乎猶勝一籌。
臺灣氣候太熱,不適于制作火腿,但有不少人仿制,結(jié)果不是粗制濫造,便是腌曬不足急于發(fā)售,帶有死尸味;幸而無尸臭,亦是一味死咸,與“家鄉(xiāng)肉”無殊。逢年過節(jié),常收到禮物,火腿是其中一色。即使可以食用,其中那根大骨頭很難剔除,運斤猛斫,可能砍得稀巴爛而骨尚未斷,我一見火腿便覺束手無策,廉價出售不失為一辦法,否則只好央由菁清持往熟識商店請求代為肢解。
有人告訴我,整只火腿煮熟是有訣竅的。法以整只火腿浸泡水中三數(shù)日,每日換水一二次,然后刮磨表面油漬,然后用鑿子挖出其中的骨頭(這層手續(xù)不易),然后用麻繩緊緊捆綁,下鍋煮沸二十分鐘,然后以微火煮兩小時,然后再大火煮沸,取出冷卻,即可食用。像這樣繁復(fù)的手續(xù),我們哪得工夫?不如買現(xiàn)成的火腿吃(臺北有兩家上海店可以買到),如果買不到,干脆不吃。
有一次得到一只真的金華火腿,瘦小堅硬,大概是收藏有年。菁清持往熟識商肆,老板奏刀,砉的一聲,劈成兩截。他怔住了,鼻孔翕張,好像是嗅到了異味,驚叫:“這是道地的金華火腿,數(shù)十年不聞此味矣!”他嗅了又嗅不忍釋手,他要求把爪尖送給他,結(jié)果連蹄帶爪都送給他了。他說回家去要好好燉一鍋湯吃。
美國的火腿,所謂ham,不是不好吃,是另一種東西。如果是烤出來的大塊火腿,表皮上烤出鳳梨似的斜方格,趁熱切大薄片而食之,亦頗可口,惟不可與金華火腿同日而語!胺鹎倌醽喕鹜取眲t又是一種貨色,色香味均略近似金華火腿,去骨者尤佳,常居海外的游子,得此聊勝于無。
核桃酪
玉華臺的一道甜湯核桃酪也是非常叫好的。
有一年,先君帶我們一家人到玉華臺午飯。滿滿的一桌,祖孫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過了,最后是一大缽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先慈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chǎn),所以只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里試用小鍋制作,給你們嘗嘗!蔽覀兟犃舜鬄槿杠S;氐郊依锞吞焯炷嘀。
我母親做核桃酪,是根據(jù)她為我祖母做杏仁茶的經(jīng)驗揣摩著做的。我祖母的早點,除了燕窩、哈什瑪、蓮子等之外,有時候也要喝杏仁茶。街上賣的杏仁茶不夠標準,要我母親親自做。雖是只做一碗,材料和手續(xù)都不能缺少,久之也就做得熟練了。核桃酪和杏仁茶性質(zhì)差不多。
核桃來自羌胡,故又名胡桃,是張騫時傳到中土的,北方盛產(chǎn)。取現(xiàn)成的核桃仁一大捧,用沸水泡。司馬光幼時倩人用沸水泡,以便易于脫去上面的一層皮,而謊告其姊說是自己剝的,這段故事是大家所熟悉的。開水泡過之后要大家?guī)兔兤さ,雖然麻煩,但數(shù)量不多,頃刻而就。在館子里據(jù)說是用硬毛刷去刷的!核桃要搗碎,越碎越好。
取紅棗一大捧,也要用水泡,泡到脹大的地步,然后煮,去皮,這是最煩人的一道手續(xù)。棗樹在黃河兩岸無處不有,而以河南靈寶所產(chǎn)為最佳,棗大而甜。北平買到的紅棗也相當肥大,不似臺灣這里中藥店所賣的紅棗那樣瘦小?墒莿兤と椖噙是不簡單。我們用的是最簡單的笨法,用小刀刮,刮出來的棗泥絕對不帶碎皮。
白米小半碗,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后撈出來放在搗蒜用的那種較大的缸缽里,用一根搗蒜用的棒槌(當然都要洗干凈使不帶蒜味,沒有搗過蒜的當然更好),盡力的搗,要把米搗得很碎,隨搗隨加水。碎米渣滓連同汁水倒在一塊紗布里,用力擰,擰出來的濃米漿留在碗里待用。
煮核桃酪的器皿最好是小薄銚。銚讀如吊。正字通:“今釜之小而有柄有流者亦曰銚!便撌悄嗌碂傻,質(zhì)料像砂鍋似的,很原始,很粗陋,黑黝黝的,但是非常靈巧而有用,煮點東西不失原味,遠較銅鍋鐵鍋為優(yōu),可惜近已淘汰了。
把米漿、核桃屑、棗泥和在一起在小薄銚里煮,要守在一旁看著,防溢出。很快的就煮出了一銚子核桃酪。放進一點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個小碗(蓮子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顏色,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里粘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嚨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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