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歲月,我的故事》是作者分別在中國、美國生活了三十幾年后,寫人的散文作品,記述了美國新舊移民的生活百態(tài),以及他鄉(xiāng)漂泊后對故國那些人的追思。乍看以為是寫美國生活,實則關注人性,潛藏的、復雜的、共通的人性。
★每個人都坐在看不見的“車子”上,“車”的牌號、年份、性能、價錢、保險各異,但總體名稱一樣:命運。
《你的歲月,我的故事》里,男男女女的命運軌跡繞不開酒色財氣、生老病死。
餐館的調酒師索性是個調情師,只在酒和女人之間輪回;
要錢不要命的雞婆一輩子只經(jīng)歷了兩個害苦了她的男人;
不知名的擦鞋黑人居然是個百萬富翁;
國內功成名就的文師,成了美國“吸衣佬”卻因一句“人言可畏”絕不回頭;
送別父親,字字情深,故事滲透進了血液,寫起來淡中有濃;
兒時那些人:裹小腳的阿白、酒囊飯袋里裝滿之乎者也的眉公、牛鬼蛇神都不敢招惹的女招待媚姑,齊齊涌上心頭。
看這些膚色不同、文化迥異的大小人物們上演自己的人生,教人心生繾綣,似乎面對鏡子,找尋自己。
劉荒田,原名劉毓華,1948年生于臺山。創(chuàng)作生涯始于新詩,近十年來鐘情于散文隨筆。1980年移居美國,以一位東方他鄉(xiāng)異客的身份對這個移民國度進行了細致的體察,細微真實地體味了文化的碰撞、沖突、滲透、交融,這也使他完成了從詩人到散文作家的轉變。曾獲2012年度“世界華文成就獎”,著有《北美洲的天空》《異國的粽子》《舊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四本詩集以及三十種散文隨筆集,獲得四次詩歌獎,《劉荒田美國筆記》獲“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首獎。
1、然而,我一直為這樣的事實納悶:在街上難得碰上熟人。沒有熟人的地方,多擁擠也是魯迅所慨嘆的“無物之陣”。
2、注視我吧,哪怕是惡意,也比埋頭于手機好!我要離得很遠便毫不遲疑地高叫我名字的嗓門,使勁地拍我肩膀的粗豪的問候,毫不猶豫地伸向我的暖暖的手,冷不防地擁抱我的龐大身軀。一句話,我渴望遇到熟人。
3、每一瞬間,都是現(xiàn)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著漫長的故事。這些故事,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為將來造因。
4、從前,我以為洋人和中國人不同,不珍惜記憶,不愛懷舊,其實,人性,無論東西,大抵是相同的。
5、人不能背著過去走路,會給壓垮。
6、上了年紀的人,往往為丟三忘四而苦惱,其實,記性這玩意,只是和女人的美麗一般,愈老愈往里縮,只消哪里來個有力的暗示,深藏著的“過去”就脫穎而出。
7、掛鐘在壁上咔嚓咔嚓,響的正急,教我納悶:我們怕溜滑的光陰溜走情有可原,時鐘自己有什么好“趕”的呢?時間沒遺漏我,整個世界卻遺漏了我。
精彩選讀
選讀之一:
立足美國,看簡單的人。不管哪個種族,哪種背景,哪種信仰,極端分子除外,人性基本上是相似的,價值觀大抵是近似的。對愛的追求,對弱小的悲憫,對自由的渴望,對尊嚴的維護,對快樂的向往,對痛苦的躲避,對權位的戀棧,同情心,虛榮心,妒忌心,食欲,性沖動,鄉(xiāng)愁,如此種種,一如從0到9的10個阿拉伯數(shù)字,組裝出“工具”的世界,有限的“人性”元素,合成出無數(shù)性格各異的生命個體,衍生無數(shù)故事。
知人知面,如欲知心,在尊重隱私的國度,要破除語言的藩籬,族裔的隔閡,要開放心胸,撤掉心理防線,消除成見,以坦誠換取信任,還要多方印證。對此,我的個人體驗,有兩種值得提及。一是,酒吧的調酒師較容易看到真實的人。1988年,全美民主黨代表大會在舊金山召開,名列“政壇最有力人物”的資深聯(lián)邦參議員愛德華·肯尼迪(他當過總統(tǒng)和司法部長的兩個哥哥,都死于暗殺)入住我受雇的酒店。一天晚上,我在他的套間當雞尾酒會的調酒師。夜深時,客人告退,剩下他和二十出頭的外甥和侄兒(都是政壇新秀,已在州一級議會當選為議員)相對。我提供飲料的同時,零距離地看他與最親近的后輩聊天,時而大笑,時而流淚,老謀深算的政客,喝了8杯“螺絲批”(伏特加加橙汁)以后,變回“性情中人”。二是,通過和同事的交談,容易看到立體的人。我在一家大酒店工作了27年,和不同族裔、背景差異甚大的數(shù)十位同事長期相處。干活和休息時和他們閑談,既是紓解精神壓力所需,也是便當而有趣的消遣。這種“看”,比諸多親密關系更加優(yōu)越。和最親密的配偶,不可能爆自家風流的料,哪怕僅僅是精神外遇;和長輩,不可能談性;按理說,對兩肋插刀的哥們,該可以推心置腹了吧?但不可能常常見面,見了面,也未必來得及和盤托出。由于我愛和同事聊天,有足夠的耐心聽他們訴說心事,且作引導和安撫,無形中充當了勝于狗仔隊的私家偵探、心理咨詢師和知心朋友這三重角色。
選讀之二:
在大街步行也好,在公共交通工具里出神也罷,人海里“游泳”(套用網(wǎng)絡時髦語,曰“沖浪”),看零零星星的人,看比肩繼踵的人,看遠的人,近的人,擦肩的人,對視的人,視而不見的人,偷窺的人。偶然的肢體接觸,如握手,碰撞。不期然地起了這樣的幻覺:每個人都坐在看不見的“車子”上,“車”的牌號、年份、性能、價錢、保險各異,但總體名稱一樣:命運。命運之車,載著個體,載著相依為命的情侶、夫妻,載著一家子、一個家族,和其他“車子”同向,逆向,交錯,穿插,組成一個社會。一次事故,對撞或擦碰,就是人和人的矛盾激化。每一瞬間,都是現(xiàn)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著漫長的故事。這些故事,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為將來造因。數(shù)十年前攝影家有一種雕蟲小技——晚間拍大街上的車流,按住快門久久不放,每一輛車亮著的前燈和尾燈,便變成霓虹燈一般的線條,千萬條紅或暗紅的線聚集,縱橫,紐結,綿延。而你,我,他,就是其中一條(如果猝然沉沒在人海里面,再也不露頭,只好算一個點)。
這就是以文化與種族多元著稱的舊金山。我們可把中國定義為“熟人社會”,它的運行靠“關系”,而關系以“熟人”為根基。眼前的人間,可套用婉約派名家喻麗清的比方——盒子。上文的“車子”之譬,與它異曲同工——移動的“格子”或“盒子”。這些比喻所指向的,是人際關系的距離。無所不在的陌生感,來自人人都有、名叫“隱私”的護罩,它把“真人”和被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稱為“地獄”的“他人”分隔。職是之故,無論在車上還是大街上,看人不能不限于皮相。其內涵,如珠光寶氣的多寶盒也好,似放滿收據(jù)借條的鞋盒也好,甚而是一套二,二套三的“五小奩”也好,我們均無法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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