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隨天去》是方方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小說精選集,包括小說《奔跑的火光》、《樹樹皆秋色》、《水隨天去》等篇目。講述了一個19歲的少年水下,愛上了大自己15歲的漂亮小姨天美,天美的丈夫周三霸因她不能生育而與別的女人同居,借此逼天美離婚。不甘心將自己辛苦掙來的家產(chǎn)拱手讓給別人的天美盡管遭受著精神與身體的雙重傷害,但堅決不離婚。天美與水下一邊偷情,一邊幻想著丈夫能會心轉意。但對天美愛到骨子里的水下卻因這段孽緣把自己推進了深淵。書中,方方用樸實的筆法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關于愛情與欲望、成長與青春的故事,探索出人性精微的內心世界,方方陷入了宿命的沉思。
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上大學前寫詩,曾獲中國《詩刊》新詩一等獎。在校期間始發(fā)小說。畢業(yè)后分配至湖北電視臺當編輯,撰寫過電視紀錄片腳本和電視劇本。1989年調入湖北作家協(xié)會。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小說、散文集約八十余部。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水在時間之下》、《武昌城》,隨筆集《到廬山看老別墅》、《漢口的滄桑往事》,中篇小說《風景》、《祖父在父親心中》、《桃花燦爛》、《奔跑的火光》、《萬箭穿心》等。其中篇小說《風景》、《琴斷口》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其它作品多次獲《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女性文學獎、中國小說年會排行榜、《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上海政府獎、湖北屈原文學獎等國內重要獎項。多部小說被譯為英、法、日、意、葡、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
水隨天去
一
少年水下騎著自行車在江堤上瘋一樣的往前沖。
太陽火辣辣地照在水下的頭頂。水下的頭皮滾燙滾燙的。臉也因了這燙變得赤紅。水下身上的紅背心已經(jīng)濕透。原本白白的皮膚被暴曬成銅色。水下退學以后,連續(xù)幾個月出體力,他的胳膊已經(jīng)隆出肌肉。水下的臉上沒有笑容,酷酷的樣子。他的兩條腿急劇地蹬車,像電動操縱似的,節(jié)奏均勻快捷。
水下一路帶風地從修堤的人們眼邊晃過。
有人喊著,水下,這么急吼吼的。去趕死呀!也有人叫道,水下,莫忙得那么狠,過來跟你講幾句話。少年水下誰也不睬。水下的耳邊只有自己卷帶而起的風聲。叫喊聲夾在風里,沒有入耳,便被刮到了腦后。
洪水已經(jīng)漲到了堤邊。水面闊大得像海。水浪撲著堤角,仿佛隨時都可以漫到堤外。護堤的樹幾乎全被淹沒。從洪水中伸出一點樹尖尖,像是水田里的青苗。上游牌洲灣的堤破了。死了好多人。沿江村垸的勞動力就都上了堤。日里夜里輪流守望。水下的爹病了,手足無力。水下就頂了他爹的名額。水下在堤上已經(jīng)守了一個多月。
堤路有些坑洼不平。水下的自行車很破,嘩啦啦地一路帶響。水下的身子被堤路顛簸著,不由自主地彈跳。因了這種顛簸,使得風一樣從堤上駛過的水下渾身都放射出一種興奮。
少年水下真的是在興奮著。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興奮由何而來。中午,水下的妹子水紅送飯到堤上。水紅告訴水下,二舅媽幫水下在鎮(zhèn)上收購站找了一份工作。讓水下趕緊回家一趟,水紅上堤來替他。水下不想工作。水下覺得一旦工作就得天天守在一個地方,哪兒都去不了,憋得死人。水下覺得當農(nóng)民就好,自由自在。水下一口就拒絕了。水紅說,你下午如果不去,收購站就會找別人的。水下說,他愛找哪個就找哪個,關我屁事。水下不在乎鎮(zhèn)上的什么收購站。水下想,我真想要賺錢,我還犯得著在這個破鎮(zhèn)上?我當然走得遠遠的。我去南方打工,錢賺得不比你這多?水下就是這么想著,所以水下對鎮(zhèn)上的收購站毫不屑于。
水下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水下話不多。話都是想好了才說出來。水紅無奈。水紅說,你自己的事,我懶得管。水下心想,我的事什么時候讓你管過?水下悶頭吃著飯。水紅無事,跟送飯的一個婆娘一說一答著。婆娘問,那個收購站是不是魚頭垸周三霸家的?水紅說是呀。婆娘說,三霸是你家的親戚吧?水紅說,是我二舅媽的妹丈哩。婆娘說,聽說三霸在城里包了小老婆,你二舅媽曉得不?水紅說,莫瞎說。婆娘又說,你二舅媽的妹子是叫天美吧?她真是苦呀?嗟糜锌陔y言。水紅叫了起來,叫你莫瞎說,聽到?jīng)]有!
水下沒有聽她們說話,可是話聲卻自動鉆進了他的耳朵。水下心里驚了驚。問水紅,收購站就是天美姨在的那個?水紅說,是呀。
水下立即跳了起來。水下望著黃水浩浩江面,恍然中,一個紅衣女人的影子在上面晃動。女人的臉紅紅的,身上散發(fā)著小小的水下從來也沒有聞到過的香氣。水下想,哦哦,原來是天美姨呀。水下三兩下便扒凈了碗里的飯,嘴都沒揩,便蹬著自行車風一樣地奔在江堤上。
少年水下想,天美姨的事,我當然是要幫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鋪天蓋地。這種明亮已經(jīng)不知道用什么樣的字來形容。落在身上的陽光,便如成片成片細密的刺,扎得哪兒都疼。身邊的一切都發(fā)燙著。一盆水潑下,光見一陣白汽冒過,沒見土濕,立馬就干掉了。前些日子下多了雨,從鎮(zhèn)上通往鄉(xiāng)下的土路爛成一片泥漿,F(xiàn)在又被太陽曬得硬硬梆梆,銼刀一樣。早上過來送廢品的人們都牢騷說,這路還能走么?賣廢品的錢還不夠補胎哩。
天美說,我還管得了你這?
天美將早上送來的廢品一一理順。天美戴著草帽,手上籠了雙破手套。身上的汗衫已經(jīng)爛了衣邊。一條發(fā)黃的毛巾搭在她的肩上。天美不停地擦汗?刹亮艘彩前撞。汗水早就濕透了她的汗衫,內衣的輪廓透過緊貼的衣服顯現(xiàn)了出來。
收購站外便是通往鄉(xiāng)下的路。路兩邊長著青苗。碧綠著,一直延向天邊。土黃色的路,如一條布帶,仿佛不經(jīng)意間,被甩得老遠老遠。遠得一直看不到頭在何處。
一個紅色的小點在布帶的盡頭出現(xiàn)。在鋪天的綠色相夾之下,它好是醒目。天美搭起眼罩,眺望著。小紅點越來越大,一直朝著天美沖去。天美看清了,這是一個穿紅色背心的少年。少年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車子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鏈條似乎隨時都可以脫落下來。天美就站在那里了。看著,像是在等待鏈條脫落。
紅背心的少年水下一直沖到了天美跟前,才來了一個緊急剎車。辣辣的陽光把他的臉照得通紅。他的汗水在臉上淌成了河。他的眼睛光彩四溢。他的嘴角上掛著笑意。他俊美漂亮,而且滿臉快樂。
天美說,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有點面熟?少年水下叫了起來,天美姨,是我呀。我是水下。天美驚異地說,水下?哪個水下?水下說,我二舅媽天香是你姐哩。以前我見過你。
天美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個水下。想起了他,就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天美忍不住就笑了起來。少年水下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臉更紅了。他也笑了起來。笑時想,天美姨怎么一點都沒有變呢?連笑聲都沒變哩。
一晃有十年。那年水下去二舅家玩耍。二舅媽的妹子天美剛剛結婚,正好在她的姐姐也就是水下的二舅媽家。二舅媽拉著水下看新娘子。水下躡手躡腳地走近天美。突然他嚇得退了一步。是天美的身上的香氣襲擊了水下。水下從來都沒有聞過這樣的香味,腦子有些暈。水下說,姨好香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起來。天美的丈夫三霸笑時還親了天美一下。然后說,當然啦,我老婆不香誰香呢?水下見三霸親天美,便說,我可不可以親姨的臉。大家就又都笑了起來。三霸大聲道,別人是不可以的,可是水下你這個小王八蛋可以。在大人的起哄中,水下果真親了一下。天美臉上的香氣更加濃烈,撲了水下一鼻子。水下噴嚏連連,鼻涕都流了出來。三霸大笑著,說,小子,記住,親別人的女人會傷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