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能戰(zhàn)斗》的語言詼諧幽默,有了點兒王朔小說的神韻。尤其是主人公苗秀華個性鮮明,令人過目不忘。她的所做所為,有著極強的時代特色,是時代造就了她的獨特性格。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她敢恨敢愛,愛憎分明,主持公道,仗義直言,讓人尊重;她又貪戀權力,熱衷于斗爭,缺乏現代管理能力,卻不甘寂寞,讓親人都無法忍受。這是一個被生活扭曲的人物,身上打下了深深的時代烙印。苗秀華這樣的人物形象,我在過去的文學作品中未曾見過,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為文學的人物畫廊增添了新的形象。這篇小說可讀性很強,內蘊豐富,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回味空間,令人難忘。
特別能戰(zhàn)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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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苗秀華這個人的緣分,大概是從1997年開始的。
當時我剛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北京東郊的一家電子設備制造廠當技術員。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廠子的主要產品是半導體二極管,所以被周圍的老百姓稱為管兒廠。作為一個興趣集中在計算機和網絡方面的年輕人,這個工作自然讓我打不起興趣來。而且單位的狀況半死不活的,待遇也很一般。說得赤裸點兒,我之所以到這兒來,圖的就是一個進京指標而已。我的計劃是,好歹混上兩年,等到戶口辦完,立刻就辭職,把檔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然后到中關村找工作去。
既然無心久留,我在廠子里的生活便相對簡單,甚至可以說有點兒超然物外。那些仨瓜倆棗的好處我懶得去爭,同事之間誰和誰抱團兒或者成了對頭,也都和我沒關系。這種生活態(tài)度的優(yōu)點是省心,可以把大量的時間用于學習電腦知識;缺點呢,就是沒交上什么朋友。除了科室里那幾張熟臉以外,廠子里的其他人我?guī)缀醵疾徽J識。
饒是如此,還是早就聽說了苗秀華的大名。記得剛上班的第一天,我到行政部門辦完手續(xù),扛著被褥到宿舍去安家,一位管后勤的老師傅向我介紹了各種注意事項,又專門說了一句:在管兒廠上班,三樣東西不能惹。第一自然是廠領導,第二是保安隊的那條黑背狼狗,第三就是苗秀華。
領導與狼狗的威懾力,常人都能領會,但苗秀華又是怎樣一個來頭呢?我敬了老師傅一支煙,表示愿聞其詳。
老師傅卻把煙往耳朵上一夾,嘿嘿干笑了兩聲:怎么說呢?還是不太好說。你混幾天就知道啦。
管兒廠是個大廠,光是年輕人的宿舍區(qū)就有好幾棟樓。夏天停電的時候,三棟男工樓里,幾百號小伙子精赤著舉火亂竄,儼然回到了激情澎湃的原始社會。我混了兩個月,才終于搞清楚了誰是苗秀華,而那又是在一個相當戲劇性的場景中。
那天中午,我吃完飯,夾著本書從食堂往宿舍去,想利用午休的時間再看幾頁。踱到廠辦公樓的門口,就看見我們廠的總經理快步出來,走向他那輛新配的皇冠車。見到領導,我從來是躲著走的,此刻便也假裝想起什么事,往一旁的小花壇折過去?偨浝砟,當然也沒必要專門叫住我這種小角色噓寒問暖,他目不斜視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子隨即啟動,但還沒開出十米,忽然吱地一聲停下來?偨浝矸路鹗芰梭@一般從車里跳出來,指著后排座椅大叫:
你你你你怎么在這里?
幾秒鐘之后,另一側的車門打開,慢慢地跨出來一個女人。她約莫四十多歲,臉是亮堂堂的黃色,身上很瘦,穿一件老氣的灰襯衫,留著一頭女干部式的短發(fā)。這種打扮的女人,總讓人懷疑她從來就沒有年輕過。
但她說起話來卻是中氣充足的,一開口,話音傳出老遠:我怎么就不能在這里?
總經理跺腳道:這是我的專車啊。
那女人說:總經理同志,我來跟你講講道理。這輛車是用廠里的錢買的,而咱們廠是一家全民所有制企業(yè),也就是說,車子的所有權不僅屬于全廠職工,而且也是屬于全國人民的,對不對?我作為職工和人民的一員,為什么不能坐一坐這輛車呢?你當領導的每天坐兩個小時,我只坐兩分鐘都不行嗎?
這明顯是強詞奪理,但再一細想,卻也好像不無道理?偨浝淼谋亲佣急粴馔崃耍汉煤,你可以坐行了吧?不過我現在要去局里開會,我先坐好不好?等我回來,專門讓你坐一圈兒,到天安門兜風去。
然后轉身罵司機:你怎么搞的,她要上車你就讓她上呀?
司機也很委屈:剛才打了個盹兒,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鉆到后座上來的。
那么這女人潛入領導的座駕,僅僅是為了論證她對皇冠車的全民所有權嗎?我下意識地覺得后面還會有戲,中國人的劣根性戰(zhàn)勝了求知欲,便站住了腳,在一棵大樹的掩護下觀望起來。只見女人冷笑一聲,說:您還真忙,見一面不容易。不過今天既然被我見著了,咱們就談一談那件事情吧。
總經理說:哪件事情?
李玉瓶迫害我的那件事呀。
李玉瓶是我們廠新近提拔的辦公室主任,是個三十多歲,既漂亮又凌厲的女人。只不過其漂亮往往專門展示給上級,對底下人,剩下的就只有凌厲了。早就聽說她對自己部門里的人相當嚴苛,做事情的風格也很霸道,據傳還有點兒經濟方面的問題,只不過因為在廠領導那兒得寵,一般的同事便都不敢惹她。但常人不敢惹不代表沒人敢惹,現在就有人就跳出來了不僅惹了,而且不憚于上演攔轎告狀,不憚于使用迫害這種古老而又聳人聽聞的詞匯。
說到李玉瓶,總經理的臉色就有點兒不自然了。他的聲音似乎小了一些:我說苗秀華,你是財務處的,她是廠辦的,論工作職能,你們并不在一個部門,談何她迫害你呢?她為什么又要迫害你呢?
原來這女人就是與領導和狼狗齊名的苗秀華?此臉幼拥故遣⒉煌䥽酪膊粌磹,只是讓人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我遠遠地又端詳了她幾眼,而那邊的苗秀華繼續(xù)亮著大嗓門,每個字都像是從丹田里提上來的:
怎么沒有迫害我?上次單位去青島療養(yǎng),所有工作二十年以上的老同志都有臥鋪,為什么只有我要坐硬座?還說什么票源緊張,沒買到票她李玉瓶為什么不坐硬座?這還只是小事,去年廠里評杰出工作者發(fā)獎金,我苗秀華的工作可是有目共睹的,為什么最后還是被拿下來了?還不是李玉瓶在干部會上堅決不同意我?這難道還不算迫害嗎?至于迫害我的原因,總經理您這就更是裝糊涂了,李玉瓶在外面公款吃喝消費的帳,都是要到我這里來報的啊,作為一名財務人員,我難道不應該認真對一下帳,盡好審核的義務嗎?我拒絕給李玉瓶報銷她個人超標坐頭等艙、住五星級賓館、在高檔餐廳宴請對廠子業(yè)務沒有必要性的客人的賬目,這就是她迫害我的原因。她李玉瓶生活腐化,以權謀私,拿著全廠職工的辛苦錢,拿著國家和人民的財產到外面去大吃大喝買名牌講排場,這個問題您難道從來就沒有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