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收錄了作者自2015年5月至2016年3月發(fā)表于《讀書》《財新周刊》《經(jīng)濟觀察報》觀察家專欄上的有關(guān)個人記憶的文章,共計25篇,分為童年·少年、父親·母親、人事·書事三部分,分別記錄了作者出國留學(xué)前的一些時光,關(guān)于父母的片斷回憶,家族歷史的一瞥,難忘的人以及難忘的書。
作者對文學(xué)和音樂有著較為深厚的修養(yǎng),長期出入于中西文化之間,以其對世相百態(tài)的敏銳觀察和對人生經(jīng)歷的睿智思考,形成了沉穩(wěn)老練、機鋒檃栝且又不失抒情的文風(fēng)。其文字,獨樹一幟,堪稱美文。
二〇一六年六月間,大興來亦莊小敘。飯間,我問他寫文章何以那么快捷,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有一篇美文見報?他說,專欄文章時限固定,按期交稿,需事先打好腹稿,然后以語音輸入手機,稍做修改后即發(fā)往報社;一篇千字上下的短文乃至三五千字的長文,從腹稿、口述、改定到發(fā)出,只需兩三天即可完成;實則一生親歷之事,心中積郁已久,醞釀成文,井噴而出,乃一大快事也。
李新師、于川師母家四兄弟,大興行四。長兄小丁健談,次兄小兵少言,三兄小明愛唱。三人在京,雖不常見,卻時有音問。大興二十歲時由北京大學(xué)保送日本留學(xué),自那以后,只是從李新師和于川師母處知道大興的零星信息。直到二〇〇五年李新師遠行后,才在小兵的辦公處與大興以及他的三位兄長匆匆相會。又過了十年,這一次大興回國長住,總算有時間聚談,并誦讀他的書稿。
大興生于一九六〇年,是國人飽受挨餓之苦的大饑荒年代。我于一九六二年春從長春來到北京,每飯面對的只有黑面火燒、鹽炒泡黃豆和無油青菜湯。初見大興是他一歲多,高度營養(yǎng)不良時。每逢他發(fā)高燒,我就抱他到寬街北京中醫(yī)醫(yī)院就診,拿藥后再送他回位于鐵獅子胡同的中國人民大學(xué)李新師家。這樣的急診不少,多半由李義彬兄一人為之,我偶爾也幫忙。大興兒時患輕度軟骨病,自云身形就像一根長竹竿頂著一個大西瓜,搖擺不穩(wěn),弱不禁風(fēng)。時逢文革,他小學(xué)、初中似乎都未讀,卻到處找書,廣泛涉獵,讀到許多當(dāng)年別人很少看到的禁書。歷史上不少讀書人的雜學(xué)博識,恰恰是在文字獄中修煉成的。文革毀書無數(shù),卻無法把書完全毀掉,這是倡言反智毀書者所始料不及的。毀書者之惡,絕甚于秦始皇焚坑之惡。其惡銘于人心,刻于史冊,永為后世詛咒,乃歷史對邪惡的嚴正懲罰。
大興七歲失學(xué),開始無票乘坐十三路公共汽車,三年后持小明的學(xué)生月票,坐遍京城公交車,從市區(qū)到郊區(qū),幾十條線路,全能背出站名;十歲學(xué)會記賬、做飯、為母親熬中藥;十五歲起吸煙飲酒,卻是個愛讀書,愛做夢,不打架,不合群,喜做單相思,內(nèi)心羞澀的好孩子;緵]有受到主流教化的熏染,也缺少社會潛在意識的浸淫。小學(xué)一年級輟學(xué),在家受母教讀書的同時,先習(xí)寫古詩,再試寫新詩和隨感(于川師母給我看過),似乎一直陶醉在詩歌與音樂中。十七歲重返學(xué)校課堂,三年后(一九八〇年)以北京市文科高考第二名進入北京大學(xué),半年后東渡日本留學(xué);一九八九年后,離日赴美,長期做公司職員;一年前辭職,重回文學(xué)與音樂之旅。
一個人遭逢或目睹不幸與磨難的逆境(諸如十年浩劫中的批斗、抄家、自殺、武斗、殺人等恐怖慘狀,使人無時不在恐懼與無助中),定會豐富人生閱歷,使自己變得堅毅聰慧,逐漸找到自我,找到審美和思想的路向。大興半生經(jīng)歷可為一證。
大興的書,多為閱世、閱人與閱讀的人生自述,視野廣闊,思慮深遠,涵蓋文學(xué)、史學(xué)、美學(xué)、詩學(xué)與音樂;時而平實曉暢,時而詩意充盈,新奇駁雜、舒展有致的文風(fēng),離不開家庭,特別是父慈母愛、兄長之情的滋養(yǎng),可謂集父母兄長智慧于一身。
大興寫母親于川的文字尤其感人。正是母親以其深情大愛,保全呵護了大興的聰慧好學(xué)、自由不羈、浪漫與謹嚴交融的獨特性格和才華,他才得以在知天命之年,井噴式書寫童年少年、父親母親、人事書事 這人生一幕,隨后還會有青年、中年…… 一系列個人歷史回顧會接踵而來。以他寫作速度的快捷,我相信很快便會看到第二幕、第三幕的精彩展現(xiàn)。大興說:歷史應(yīng)該是個人書寫。我贊同,我欣賞,這是因為個人書寫是家國書寫的濃縮版,個人的微觀史是時代宏觀史的真實映照,肅清歷史虛無論當(dāng)由此做起。
是為序。
二〇一六年九月十二日于海南五指山
陳鐵健 八十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