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拉快跑》：柏林迷蹤

[美]彼得·F. 帕沙爾

湯姆·提克威于1998年導(dǎo)演的電影《羅拉快跑》可謂一鳴驚人，在德國本土上映的首個周末就吸引了二十五萬觀眾觀看，其海外票房同樣不凡�！读_拉快跑》在各大電影節(jié)斬獲頗多，贏得了1999年圣丹斯電影節(jié)觀眾獎，橫掃德國電影獎，獲得最佳電影、最佳導(dǎo)演、最佳剪輯、最佳攝影等諸多獎項。觀眾喜歡這部電影的激情與活力，喜歡前衛(wèi)的攝影風格（混合使用了三十五毫米膠片攝影、電視攝像機、黑白影像、靜態(tài)照片和動畫段落），喜歡靈巧的劇情設(shè)計（羅拉每一次奔跑，劇情走向都會隨之變換）。評論界普遍贊賞這部新鮮活潑的電影，但肯定也有不少人同意彼得·斯戴克（Peter Stack）的看法：狂飆突進的劇情影像加上恣意妄為的結(jié)構(gòu)試驗，結(jié)果得到了一片感情的空無。 影片實在乏味，羅拉作為電影角色，沒有任何成長發(fā)展的空間，像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但凡事皆有兩面，在這部電影首映之后的數(shù)年中，評論文章紛紛出爐，有一股聲音日漸清晰，他們認為這部電影：是對我們泯滅人性的城市生活的極佳描�。―avid Clarke，2006）；德國文化和好萊塢手段的結(jié)合（Christine Haase，2007）；對秩序和無序的動態(tài)反思（Metalluk，2008）；表現(xiàn)了后科爾（Kohl）時代德國民眾的積極態(tài)度（Margit Sinka，2008）；一個現(xiàn)代童話故事（Catherine Wood，2006）。提克威堅稱這是一部嚴肅的電影：有些評論……說它就是一小片芝士蛋糕。但是對于我而言，這部電影是我所有電影中最復(fù)雜、最豐富的一部，也是情感糾葛最多、最深摯的一部。無論導(dǎo)演作何感想，一部電影能否打動觀眾才是衡量這部電影是否出色的重要標準。這部電影中反叛的青年英雄，節(jié)奏強烈的配樂，戲謔嬉皮的風格令其自然而然地獲得了年輕觀眾的青睞，但電影本身的野心遠不止于此，它無疑具有更深刻的內(nèi)涵。

故事梗概

《羅拉快跑》的故事本身簡單明了。二十三歲的羅拉是個無所事事的準朋克青年，腹部刺著紋身，頂著一頭烈焰般的紅發(fā)。她接到絕望的男友曼尼打來的求助電話。曼尼是個黑幫小混混，他本來要去完成老板洛尼（Lonnie）交給他的任務(wù)，卻不慎將一個裝有十萬馬克的包落在了地鐵上，包被乞丐諾伯特（Norbert）撿走了。曼尼把現(xiàn)在一切都搞砸了，二十分鐘后他就得去見洛尼，他弄丟了錢袋，兩手空空，可想而知他會有什么后果。他會把我碾成十萬顆粉末，從施普雷河（Spree）一直飄到北海（North Sea）。二十分鐘內(nèi)，羅拉必須設(shè)法籌到十萬馬克，然后出現(xiàn)在柏林市中心曼尼所在的電話亭旁邊解救他。更糟糕的是，她的電動自行車剛剛被盜，柏林市區(qū)的交通擁堵不堪，她無法乘坐出租車，只能跑過去。她伴隨著不停歇的現(xiàn)代電子樂一路狂奔（提克威也是電子樂的創(chuàng)作者之一），但卻諸事不順。羅拉的父親是一位銀行家，他拒絕借給她錢，并將她趕了出去。當她到達時兩手空空，幫助曼尼搶劫了一家附近的超市，結(jié)果被警察一彈穿心，四肢張開倒在街道上。羅拉不想要這個結(jié)局，她決心令一切從頭來過，隨即開始第二次奔跑。有個男孩絆了她一下，因此這次她稍稍晚了一些。她搶劫了父親工作的銀行，帶著搶來的錢找到曼尼，卻恰好目睹曼尼被一輛救護車撞倒，這下輪到曼尼四肢張開倒在路上了。經(jīng)歷了兩次死亡時刻之后，出現(xiàn)了一個夢幻般的場景，羅拉和曼尼一起躺在床上，探討他們的感情。最后，羅拉第三次奔跑，終于事事順意。羅拉沒有遇見自己的父親，并在賭場里贏回了急需的十萬馬克。同時，曼尼看見了諾伯特，追上他奪回了錢袋。因此，當這對情侶最后重聚時，曼尼得到了老板洛尼的稱贊，與此同時羅拉的包里還有一份巨大的驚喜。在這三次奔跑中，羅拉穿過了同樣的街區(qū)，遇到了同樣的人多麗絲（Doris）推著一輛嬰兒車，一群修女走過，偷走了羅拉電動車的男孩想把車賣出去，她父親的合伙人梅耶（Meier）先生開著車從小巷里出來，以及一輛涂得鮮紅的救護車。此外，羅拉還有一種武器，她駭人的尖叫聲能將玻璃震碎，還能讓賭場輪盤里的小球滾落到她投下賭注的那個夾縫里。

《羅拉快跑》也采用了路徑分岔敘事方式，在這種敘事方式中，一個人的生命軌跡從某一個點開始分裂，向不同的方向延展，許多這樣的電影意在強調(diào)命運無常，難以掌控。例如，如果《雙面情人》中的海倫（Helen）趕上了那趟地鐵，回到家中她恰好會看到男友出軌，從而與他分手。如果她沒有趕上地鐵，她便會錯過那關(guān)鍵的一幕，繼續(xù)和男友交往，她的人生就是另一副模樣。乍看之下，《羅拉快跑》似乎也是這種模式的縮略版，用細微的細節(jié)差異（例如，在羅拉下樓梯時到底有沒有被男孩絆倒），來制造截然不同的各種結(jié)果。但實際上，提克威的創(chuàng)新遠不止于此。羅拉的三次奔跑，三次差異顯著的歷程，也可以理解成是單一敘事中三個前后接續(xù)的段落。提克威自己也認同這種解讀，他說：一切都結(jié)束之后，觀眾們應(yīng)該覺得，羅拉其實經(jīng)歷了我們所看到的一切（而不只是經(jīng)歷了其中的一部分，經(jīng)歷了三分之一）。這種解讀的理由之一是，每跑一次，羅拉似乎就學(xué)到一些新東西。在第一次歷程中，當兩人搶劫超市時，曼尼教羅拉如何打開手槍上的保險栓。在第二次歷程中，當羅拉用槍指著父親時，她已經(jīng)能熟練地操作了。在第二次歷程中，羅拉下樓時被男孩絆倒了。在第三次歷程中，她便知道跳過男孩，并大聲呵斥他的狗。除此之外，羅拉的冒險經(jīng)歷匯聚成了一種典型的模式，這種模式也解釋了觀眾的期待：這是羅拉求索解密的旅程。她是踏上危險征程的英雄，克服艱難險阻，心懷巨大的勇氣，解救整個王國。與所有的求索之旅一樣，真正的征程是內(nèi)心的自我實現(xiàn)，重要的不是她做了些什么哀求父親幫忙、搶劫父親所在的銀行、從賭場贏錢，而是她有哪些成長。在第一次歷程中，她選擇繼續(xù)當一個孩子，繼續(xù)依靠她的父親。在第二次歷程中，她自私自利，揮著槍予取予求。在第三次歷程中，她領(lǐng)悟了因果循環(huán)之理，由此得以成長。這些一再復(fù)現(xiàn)的主題體現(xiàn)出浪漫的求索過程，羅拉奔跑著穿越柏林，這是一次英雄歷險的現(xiàn)代重述，觀眾因此得以與影片產(chǎn)生共鳴。

羅拉的求索

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重要英雄。例如，玻耳修斯（Perseus）殺死了蛇發(fā)女妖美杜莎（Medusa），奧德修斯（Odysseus）跨越千里返回故鄉(xiāng)，還有阿里巴巴（Ali-Baba）智斗四十大盜。在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中，英雄故事往往和騎士傳說交織在一起。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提煉出了這些故事的框架。第一個階段是艱險的旅程和次要冒險，緊接著是核心沖突，往往要經(jīng)歷一場戰(zhàn)斗，戰(zhàn)斗中的英雄或者敵人必有一方會死亡，最終階段是英雄的全勝。圣喬治（St. George）的故事就屬于這種典型模式。圣喬治來到一個國家，國王年邁，龍禍肆虐，這些都說明了這個國家的貧瘠和不育。英雄屠龍，然后娶了國王的女兒為妻，為整個國家?guī)�來了新的生機。從貝奧武夫（Beowulf）到各種漫畫角色，再到當今動作片中的英雄人物，這個公式成功延續(xù)，屢試不爽，在《羅拉快跑》中也不例外。

電影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神話元素。開篇引用了托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的詩句來凸顯求索之旅的重要意義。我們不能停止求索，我們的求索之旅最終會將我們帶回起點，并第一次認識那里。（We shall not cease from exploration, and the end of all our 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這句詩想強調(diào)的正是，只有當我們回到起點時，我們才能認識它所代表的涵義（同時，通過隱喻認識我們自己是誰）。弗萊也提出過相似的觀點，認為一段求索旅程包括返回起點。以色列的子孫們尋找應(yīng)許之地，這就是絕佳的案例，彰顯了人類想要返回起源地，重返伊甸園的渴望。這兩個地方（應(yīng)許之地和伊甸園）在象征意義上一模一樣。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在其史詩研究著作《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中將英雄的征程分為：神秘的領(lǐng)域，英雄的歷險，英雄的回歸，英雄帶來新知識等數(shù)個階段。提克威引用了艾略特的詩，由此表示羅拉在探險中來到了另一個世界，然后回歸。在這個過程中她對自己，對和曼尼的關(guān)系，對整個世界都有了新的領(lǐng)悟。

電影第二段的引語游戲之后即游戲之前（After the game is before the game），出自德國著名足球教練賽普·赫博格（Sepp Herberger）。1954年，他曾帶領(lǐng)德國隊獲得世界杯冠軍。這句話也和浪漫的求索之旅息息相關(guān)，因為一場足球比賽就是一場善與惡的爭斗。另外，足球比賽其實是一種游戲，它引入了游戲的模式：這部電影好比一次冒險電子游戲，角色不斷奔跑，不斷克服障礙。如果你的角色死亡，你其實可以重頭再來。赫博格給足球運動員的忠告同樣適用于影片中的女英雄羅拉。也許你輸?shù)袅酥�前的一局，但你得打起精神迎接新的挑�?zhàn)。羅拉將這一點銘記在心，在連輸兩局之后，毫不氣餒地投入第三局之中。她像優(yōu)秀的比賽選手那樣從前面的失誤中吸取教訓(xùn)，最終贏得非常漂亮。在這里我還想說，將詩人的詩句和足球教練的格言并置一處帶來了喜劇效果，暗示了這部電影在某些方面來說是一部喜劇。喜劇和愛情片都有類似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奮斗，儀式性死亡，然后獲得承認。足球比賽和喜劇一樣，都僅僅圍繞著求索展開為了一個大團圓結(jié)局而努力奮斗。

卡通化的電影開場繼續(xù)引入浪漫求索所包含的各種主題元素。電影的第一個畫面，一張邪惡的面孔伴隨著不祥的隆隆聲劃過整個銀幕。這是一個金色的鐘擺，它在來回搖晃之后帶出片頭字幕，之后吱吱嘎嘎地緩緩?fù)Ｏ�。攝影機上移，經(jīng)過指針飛速旋轉(zhuǎn)的表盤，然后對準一個用木頭雕刻而成、面目猙獰的怪獸的臉。怪獸的嘴隆隆張開，露出一個黑暗的大洞，攝影機一頭扎入黑暗之中。電影的女主角尚未露面，她需要征服的惡龍率先登場了。這頭怪獸利維坦（Leviathan）和死亡相連，也與時間相連，這就是提克威為羅拉設(shè)定的敵人。死亡和時間本就密不可分，因為歲月本終將把所有人帶入墳?zāi)怪腥ァＴ凇妒ソ?jīng)》中，這頭怪獸偽裝成不同的模樣出現(xiàn)，他是利維坦，是貝希摩斯（Bethemoth），是伊甸園里的那條毒蛇。利維坦就是墮落的罪惡與死亡世界，亞當?shù)淖訉O們在它的腹內(nèi)誕生、成長、死亡。攝影機深入這片黑暗之中，帶領(lǐng)觀眾進入墮落世界。這是一處混沌的虛空之地，模糊的人影（其實是故事中的各色人物）來回閃爍，就像但丁在《神曲》煉獄篇中徘徊的游魂。他們身處巨獸腹內(nèi)，而英雄必須殺死這些巨獸。模糊的人影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制服的人，他是屈斯特（Schuster），羅拉父親銀行的守衛(wèi)。他微笑著說：足球是圓的，比賽長達九十分鐘。這才是事實，其他一切純屬紙上談兵。他將一個足球踢入空中，攝影機跟著足球急速升空，我們看到地面上的人群仿若螻蟻，縮成一個個黑點，湊在一起組成了影片的德語片名LOLA RENNT。游戲現(xiàn)在開始。

深入巨獸腹中

在電影開頭段落的最后部分，女主角羅拉以卡通形象表現(xiàn)了她的神秘之處。攝影機從極高處猛地下墜，一頭扎入了電影片名的字母O中。O變成了一個深藍色的卡通隧道，在這個隧道中，羅拉向前猛沖。她一路狂奔，打碎了頭頂?shù)狞S色字母，驅(qū)散了一張張露出牙齒、嚓嚓咬人的嘴。她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表盤，轉(zhuǎn)眼變成了一張血盆大口，隧道四壁螺旋環(huán)繞著一顆顆尖牙，羅拉直沖進去，她從一群黃色蜘蛛般的東西中間穿過，沖破一張藍色巨網(wǎng)，撞出一陣紫色電花，自己也只剩下一張粗糙的輪廓不祥的象征。羅拉繼續(xù)向前跑，沖進第二個和第三個表盤。在最后一個表盤中，隧道變成了不停旋轉(zhuǎn)的螺旋漩渦，將羅拉吸入最后一張插滿尖牙的血盆大口中。

羅拉義無反顧地沖進這條隧道，恰如英雄深入巨龍的腸子，解救那些之前被怪獸吞噬的犧牲者。這就好比《圣經(jīng)》中的約拿（Jonah）進入巨鯨腹內(nèi)，耶穌進入墳?zāi)怪�中。因此，饑餓的鯊魚長滿尖牙的食道便常常被用作圖騰符號，代表地獄中的灼人苦痛�！×_拉跑過的尖牙隧道也正是這樣一幅圖景。需要征服的怪獸是時間，隧道中的那三個尖牙表盤就是其代表。這個三個表盤也預(yù)示著羅拉將要展開的三段征程。三這個數(shù)字在傳奇故事中具有魔力，在求索之旅中也很常見。

與三有關(guān)的故事結(jié)構(gòu)在許多浪漫故事中都一再重復(fù)有多常見呢？例如，取得成功的英雄往往是家中的第三個兒子，或者是第三個進行歷險的人，或者在他的第三次嘗試中最終成功。三的結(jié)構(gòu)在死亡，消失，重生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中也表現(xiàn)得非常清晰。我們可以在艾提斯和其他垂死神祗的神話中看見這種結(jié)構(gòu)，耶穌復(fù)活傳說也包含著這種結(jié)構(gòu)。

最后出現(xiàn)的旋轉(zhuǎn)漩渦象征著強大的外力命運和偶然，它們無法掌控，難以抗拒。雖說羅拉靠著堅強的意志取得了最后的勝利，但她其實是通過順應(yīng)世上的因果循環(huán)規(guī)律才取得成功的。這場浪漫歷險代表著人類回歸伊甸園的愿望，在那個時空中，人類的生命和環(huán)繞著我們的天堂圓滿地融合在一起，那種圓融合一（至少部分如此）正是羅拉所追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