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收錄了朱自清31篇隨筆、散文,他用清雋的筆調(diào)寫看花、春暉的一月、揚(yáng)州的夏日、荷塘月色,也寫白馬湖、威尼斯、蒙自,描寫父親背影的一篇更是感人淚下……其散文素樸縝密、清雋沉郁,以語言洗煉,文筆清麗著稱,極富有真情實感。
“閉門即是深山,讀書即是凈土”,精選了八位經(jīng)久不衰的大家精華作品,內(nèi)容扎實,讓人受益,是個人修養(yǎng)閱讀的超好的選擇。
“眼緣”很好,不同以往經(jīng)典作品大部頭的形象,這套書開本小,設(shè)計清新,方便攜帶,讓人一見鐘情,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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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華,號秋實,自稱“我是揚(yáng)州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曾任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散文大家。代表作:《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匆匆
我赤裸裸
來到這世界,
轉(zhuǎn)眼間也將
赤裸裸的回去罷?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xiàn)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jìn)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fēng)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zhuǎn)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
航船中的文明
在黑暗里征服了兩個女人,
這正是我們的光榮……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來杭,又因年來逐逐39于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領(lǐng)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他們說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決然的于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zhì)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jì)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qū)區(qū)或者可充個數(shù)兒,——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里去了!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hù)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zhì)文明的孫兒,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確是一件可以慨嘆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哪里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艺f“來了”,仿佛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聽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yuǎn),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xiāng)下的黃面婆而已。至于尖銳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qū)區(qū)的執(zhí)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里,表示出對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議;她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來,(因前面太擠,實無他故,合并聲明,)而航船里的“規(guī)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著膽子,慢慢的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隨便的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鉤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于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于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笆欠侵摹,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jīng)商者流,對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著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著男人來的!,帶著男人!正是;所以才“禍不單行”呀!——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在黑暗里隱隱露著一張白臉;帶著五六分城市氣。船家照他們的“規(guī)矩”,要將這一對兒生剌剌的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著說,“我們是‘一堆生’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航船里說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guī)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說:“一堆生的?”有的驚奇的說:“一‘堆’生的!”有的嘲諷的說:“哼,一堆生的!”在這四面楚歌里,憑你怎樣伶牙俐齒,也只得服從了!“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便知她確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wèi)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dāng)首屈一指。嗚呼,可以風(fēng)矣!
在黑暗里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于是乎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