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生于大阪。1968年以 “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日本人的精神實質(zhì)”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千只鶴》《山音》《睡美人》等。
只剩下江口老人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環(huán)視了一圈這間悄然無聲的八疊房間,隨后將視線落在通往鄰室的門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長的杉木板做成的門?礃幼舆@門是后來才安裝上去,而不是當(dāng)初蓋房子的時候就有的。察覺到這點,他又發(fā)現(xiàn)這扇墻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門,但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后來才改裝成墻壁的吧。這扇墻壁的顏色,雖說與四周的墻很協(xié)調(diào),但還是顯得新些。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鑰匙看了看。這是一把極簡單的鑰匙。拿鑰匙自然是準(zhǔn)備去鄰室的,可是江口沒有站起身來。
剛才女人說過,浪濤洶涌。聽起來像是海浪撞擊著懸崖的聲音。這幢小房子坐落在懸崖邊上。風(fēng)傳來了冬天將至的信息。風(fēng)聲使江口老人感覺到冬之將至,也許是由于這家的緣故,也說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
這里屬溫暖地帶,只要有個火盆就不覺寒冷。四周沒有風(fēng)掃落葉的動靜。江口深夜才到這里來,不太清楚這附近的地形,卻聞到海的氣味。一走進大門,就看到庭院遠比房子寬闊得多,種植了許多參天的松樹和楓樹。黑松的樹葉在昏暗的空中搖曳,顯得強勁有力。
這家先前可能是幢別墅。
江口用還攥著鑰匙的手,點燃了一支香煙,只抽了一兩口,就將它掐滅在煙灰缸里,接著又點燃第二支,慢條斯理地抽。這時他的心境,與其說是在自嘲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說是涌上一種討厭的空虛感更加貼切。往常江口臨睡前總要喝點洋酒,不過睡眠很淺,又常做噩夢。江口讀過一個年紀(jì)輕輕就因癌癥死去的歌女的和歌,其中寫到在難眠的夜里吟了這樣一首歌:“黑夜給我準(zhǔn)備的,是螗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還牢記不忘,F(xiàn)在他又想起這首和歌來。在鄰室睡著的姑娘,不,應(yīng)該說是讓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這兒,江口對去鄰室就躊躇不前了。雖然沒有聽說用什么辦法讓姑娘熟睡,但總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狀態(tài)。比如說她也許吸了毒,是一副肌膚呈混濁的鉛色、眼圈發(fā)黑、肋骨凸現(xiàn)、瘦骨嶙峋的模樣,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涼的浮腫模樣,也許還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厭的污穢的紫色牙齦、呼出輕輕的鼾聲的樣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當(dāng)然經(jīng)歷過與女人相處的丑陋之夜。而且這種丑陋反而難以忘懷。那不是容貌丑陋的問題,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帶來的丑陋。江口覺得自己都這把年紀(jì)丁,并不想再增添一次與女人的那種丑陋的邂逅。他到這家來,真到要行動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然而,還有什么比一個老人躺在讓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邊,睡上一夜更丑陋的事昵?江口到這家里來,難道不正是為了尋覓老丑的極致嗎?客棧女人說過“可以放心的客人”。確實,到這家來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訴江口這家情況的,也屬于這樣的老人。
此人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個非男性的老人了。這個老人似乎認(rèn)定江口也同樣進入了耄耋之年的行列。這家女人大概凈同這樣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對江口既沒有投以憐憫的目光,也沒有露出試探的神色。不過,精于尋花問柳路數(shù)的江口,雖然還不屬于女人所說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只要他想那樣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
那就要看屆時自己的心情如何、地點怎樣,還要根據(jù)對象來決定。在這一點上,他覺得自己已是進入老丑之境,距這家的老齡客人那種凄愴境地已為期不遠。到這兒來看看,正是這種征兆的顯露。因此,江口絕不想揭示在這里的老人們的丑態(tài),或打破那可憐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這里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樂部,不過很少有老人會員。
江口來這里不是為了揭露俱樂部的罪惡,也不是為了攪亂俱樂部的規(guī)矩。自己的好奇心不那么強烈,正顯示自己已經(jīng)老得可憐。
“有的客人說,入睡后做了美夢。還有的客人說,想起了年輕時代的往事呢!苯诶先讼肫饎偛拍桥苏f的話,臉上沒有一絲苦笑,他一只手扶著桌子站起身來,把通往鄰室的杉木門打開了。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