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1911-1942),中國現(xiàn)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被譽為“30年代文學洛神”。1935年,在魯迅的支持下,發(fā)表了成名作《生死場》。1936年,為擺脫精神上的苦惱東渡日本,并寫下了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1940年抵香港,之后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馬伯樂》和著名長篇小說《呼蘭河傳》。評論家林賢治認為,蕭紅是繼魯迅之后的一位偉大的平民作家,她的《呼蘭河傳》和《生死場》,是為中國大地立傳,其深厚的悲劇內(nèi)容以及富于天才創(chuàng)造的自由的詩性風格,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是唯一的。
小說
王阿嫂的死
一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氣。
霧氣像云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崗。
王阿嫂拉著小環(huán),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huán)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F(xiàn)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么活計都做過,拔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里喊媽媽吵斷了喉嚨。她只是穿著,穿啊,兩只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zhuǎn)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當一樣,掛滿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墻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當。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干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著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連一片干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照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并且尋食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莊上只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么?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xiàn)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楞三搶著說:“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shù)脑试S,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著就是回答聲:“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環(huán)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著,響著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傷心處被小環(huán)擊打著,猛烈地擊打著,眼淚都從眼眶轉(zhuǎn)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著小環(huán),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環(huán)再說下去。
李楞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聽了小環(huán)的話,像動了親屬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環(huán)爬上窗臺,用她不會梳頭的小手,在給自己梳著毛蓬蓬的小辮。鄰家的小貓?zhí)洗芭_,蹲踞在小環(huán)的腿上,貓像取暖似的遲緩地把眼睛睜開,又合攏來。
遠處的山反映著種種樣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點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環(huán)不管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辮。
二
在村里,五妹子、楞三、竹三爺,這都是公共的名稱。是凡傭工階級都是這樣簡單而不變化的名字。這就是工人階級一個天然的標識。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邊,炕里蹲著小環(huán),三個人在寂寞著。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蟲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種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情緒來。
小環(huán)雖是七歲,但是就和一個少女般的會憂愁,會思量。她聽著秋蟲吵叫的聲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學著大人嘆氣。這個孩子也許因為母親死得太早的緣故?
小環(huán)的父親是一個雇工,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死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又死了。她的母親是被張地主的大兒子張胡琦強奸后氣憤而死的。
五歲的小環(huán),開始做個小流浪者了。從她貧苦的姑家,又轉(zhuǎn)到更貧苦的姨家。結(jié)果因為貧苦,不能養(yǎng)育她,最后她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爺看不慣小環(huán)被虐待的苦處。當一天王阿嫂到張家去取米,小環(huán)正被張家的孩子們將鼻子打破,滿臉是血時,王阿嫂把米袋子丟落在院心,走近小環(huán),給她擦著眼淚和血。小環(huán)哭著,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爺作主,小環(huán)從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媽媽了。那天小環(huán)是扯著王阿嫂的衣襟來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蟲子,不間斷的,不曾間斷地在叫。王阿嫂擰著鼻涕,兩腮抽動,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簡直瘦得像一條龍。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樣,因為拔苗割草而骨節(jié)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濃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說著她自己的話:
“五妹子,你想我還能再活下去嗎?昨天在田莊上張地主是踢了我一腳。那個野獸,踢得我簡直發(fā)暈了,你猜他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陽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沒妨礙,我只是再也帶不動我的肚子了!又是個正午時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兩口氣,他就來踢了我一腳!
擰一擰鼻涕又說下去:“眼看著他爸爸死了三個月了,那是剛過了五月節(jié)的時候,那時僅四個月,現(xiàn)在這個孩子快生下來了?龋∈裁春⒆,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喪在張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們的手里不可,我想誰也逃不出地主們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動一下:“喲,可難為你了!肚子這樣你可怎么在田莊上爬走?”
王阿嫂的肩頭抽動得加速起來。五妹子的心跳著,她在悔恨地跳著,她開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會說話,在人家最悲哀的時節(jié),怎能用得著十分體貼的話語來激動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轉(zhuǎn)過話頭來:“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都是你忙我忙,結(jié)果誰也不是一個死嗎?早死晚死不是一樣嗎?”
說著她用手巾給王阿嫂擦著眼淚,揩著她一生流不盡的眼淚:
“嫂子你別太想不開呀!身子這種樣,一勁憂愁,并且你看著小環(huán)也該寬心。那個孩子太知好歹了。你憂愁,你哭,孩子也跟著憂愁,跟著哭。倒是讓我做點飯給你吃,看外邊的日影快晌午了!
五妹子心里這樣相信著:“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兒活動了!危險……死……”
她打開米桶,米桶是空著。
五妹子打算到張地主家去取米,從桶蓋上拿下個小盆。王阿嫂嘆息著說: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種臉色,叫小環(huán)到后山竹三爺家去借點吧!”
小環(huán)捧著瓦盆爬上坡,小辮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蟲子在憔悴的野花間,叫著憔悴的聲音。
三
王大哥在三個月前給張地主趕著起糞的車,因為馬腿給石頭折斷,張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錢。王大哥氣憤之極,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來他簡直是瘋了。看著小孩子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莊上亂跑,亂罵。張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時候,遣人偷著把草堆點著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滾,在張地主的火焰里翻滾;他的舌頭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
有誰來救他呢?窮人連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莊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卻在后村給人家燒死了。
當王阿嫂奔到火堆旁邊,王大哥的骨頭已經(jīng)燒斷了!四肢脫落,腦殼竟和半個破葫蘆一樣,火雖熄滅,但王大哥的氣味卻在全村飄漾。
四圍看熱鬧的人群們,有的擦著眼睛說:
“死得太可憐!”
也有的說:
“死了倒好,不然我們的孩子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頭來,裹在衣襟里,緊緊地抱著,發(fā)出啕天的哭聲來。她的凄慘泌血的聲音,飄過草原,穿過樹林的老樹,直到遠處的山間,發(fā)出回響來。
每個看熱鬧的女人,都被這個滴著血的聲音誘惑得哭了。每個在哭的婦人都在生著錯覺,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燒死一樣。
別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懷里緊抱著的骨頭,強迫地丟開,并且勸說著:“王阿嫂你不要這樣啊!你抱著骨頭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聽別人的,她看不見別人,她只有自己。把骨頭又搶著瘋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這骨頭沒有靈魂,也沒有肉體,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燒的氣味里打滾,她向不可解脫的悲痛用盡全力地哭!
滿是眼淚的小環(huán)臉轉(zhuǎn)向王阿嫂說:“媽媽,你不要哭瘋了!爸爸不是因為瘋了才被人燒死的嗎?”
王阿嫂,她聽不到小環(huán)的話,鼓著肚子,漲開肺葉般的哭。她的手撕著衣裳,她的牙齒在咬著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獅子一樣。
后來張地主手提著蠅拂,和一只陰毒的老鷹一樣,振動著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著,調(diào)著他那有尺寸的階級的步調(diào)從前村走來,用他壓迫的口腔來勸說王阿嫂:
“天快黑了,還一勁哭什么?一個瘋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頭有什么值錢!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F(xiàn)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崗子去!
說著他向四周的男人們下個口令:“這種氣味……越快越好!”
婦人們的集團在低語:“總是張老爺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張老爺子都是幫忙的。”
王大哥是張老爺子燒死的,這事情婦人們不知道,一點不知道。田莊上的麥草打起流水樣的波紋,煙筒里吐出來的炊煙,在人家的房頂上旋卷。
蠅拂子擺動著吸人血的姿式,張地主走回前村去。
窮漢們,和王大哥同類的窮漢們,搖煽著闊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頭被運到西崗上了。
四
三天過了,五天過了,田莊上不見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婦人們嘴里念道這樣的話:
“她太艱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張地主踢了她一腳,五天沒到田莊上來。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燒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沒心思過日子了。一天東哭一場,西哭一場的,最近更厲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著眼淚!”
又一個婦人皺起眉毛來說:“真的,她流的眼淚比土豆還多!
另一個又接著說:“可不是嗎?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淚換得的。”
熱情在激動著,一個抱著孩子拾土豆的婦人說:“今天晚上我們都該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們的同類呀!”
田莊上十幾個婦人用響亮的嗓子在表示贊同。
張地主走來了,她們都低下頭去工作著。張地主走開,她們又都抬起頭來;就像被風刮倒的麥草一樣,風一過去,草梢又都伸立起來;她們說著方才的話:
“她怎能不傷心呢?王大哥死時,什么也沒給她留下。眼看又來到冬天,我們雖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預備不齊。她又怎么辦呢?小孩子若生下來她可怎么養(yǎng)活呢?我算知道,有錢人的兒女是兒女,窮人的兒女,分明就是孽障。”
“誰不說呢?聽說王阿嫂有過三個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兩個死去男人,一個是年輕的,一個是老太婆。她們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著自己男人被軋死的事,年輕的婦人想著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這倆婦人什么也不說。
張地主來了,她們的頭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莊上彎彎地垂下去。
小環(huán)的叫喊聲在田莊上、在婦人們的頭上響起來:“快……快來呀!我媽媽不……不能,不會說話了!”
小環(huán)是一個被大風吹著的蝴蝶,不知方向,她驚恐的翅膀痙攣的在振動;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銀似的不定形地滾轉(zhuǎn);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辮,跺著腳、破著聲音喊:
“我媽……媽怎么了……她不說話……不會呀!”
五
等到村婦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已經(jīng)在炕上發(fā)出她最后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里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婦們有的哭著,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亂亂,掃帚、水壺、破鞋,滿地亂擺。鄰家的小貓蹲縮在窗臺上。小環(huán)低垂著頭在墻角間站著,她哭,她是沒有聲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這樣的死了!新生下來的小孩,不到五分鐘也死了!
六
月亮穿透樹林的時節(jié),棺材帶著哭聲向西崗子移動。村婦們都來相送,拖拖落落,穿著種種樣樣擦滿油泥的衣服,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個階級。
竹三爺手攜著小環(huán),走在前面。村狗在遠處驚叫。小環(huán)并不哭,她依持別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給大家擔負似的,她只是隨了竹三爺踏著貼在地上的樹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崗子樹林里。男人們在地面上掘坑。
小環(huán),這個小幽靈,坐在樹根下睡了。林間的月光細碎地飄落在小環(huán)的臉上。她兩手扣在膝蓋間,頭搭在手上,小辮在脖子上給風吹動著,她是個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著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們擾攘著。
竹三爺走到樹根下摸著小環(huán)的頭發(fā):“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環(huán)閉著眼睛說:“媽媽,我冷呀!”
竹三爺說:“回家吧!你哪里還有媽媽?可憐的孩子別說夢話!”
醒過來了,小環(huán)才明白媽媽今天是不再摟著她睡了。她在樹林里,月光下,媽媽的墳前,打著滾哭啊……
“媽媽……你不要……我了!讓我跟跟跟誰睡……睡覺呀?”
“我……還要回到……張……張張地主家去挨打嗎?”她咬住嘴唇哭。
“媽媽,跟……跟我回……回家吧……”
遠近處顫動這小姑娘的哭聲,樹葉和小環(huán)的哭聲一樣交接的在響,竹三爺同別的人一樣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著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zāi)埂?br />
村狗在遠近的人家吠叫著斷續(xù)的聲音……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一日
生死場
一麥場
一只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黏沫從山羊的胡子流涎著。被刮起的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絲條;黏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蓋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nèi),跌步的農(nóng)夫也出現(xiàn)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鉆入高粱之群里,許多穗子被撞著,從頭頂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jié)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里是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發(fā),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閃耀的陽光,沒有一塊行云。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夾在腋下,走路的他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只腳尖向里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跛腳的農(nóng)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繡著野菜。經(jīng)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記,只見跛腳跛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房周圍,樹條編做成墻,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yōu)橹,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只狗出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只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xù)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時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一樣,揉擦出臟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臺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一會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搭到籬墻上了!也許已經(jīng)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筒,濃煙沖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墻角拿茅草,她沾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沒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筒也冒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發(fā)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云似的。
籬墻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quán)威著一切了!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跛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著,跛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賬種子!”
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飯晚啦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fā)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干什么?”
聽說羊丟,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鉆過柴堆。但是,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鉆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發(fā)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么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做出一點奇跡,為著這奇跡,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jié)出現(xiàn),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發(fā)間的草桿,她坐下來。她意外地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發(fā),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zhuǎn)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這老婆,來干什么?領(lǐng)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跛走。
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么也沒有。最后,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像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麥子打得怎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咩?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jīng)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zhuǎn)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jīng)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唰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更大聲,那不像羊叫,像一條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像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支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過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像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爭斗,她的心像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像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曬干的衣裳摘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地響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看。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yǎng)羊會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說:“哼!那么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里!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回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熳プ⌒,快抓住小樹!锇胄闹蟹@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jīng)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像微點的爬蟲在那里。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蝶飛漸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