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淚水與歡笑交融的幽默經典（譯序）

《文學上的失誤》是加拿大著名作家斯蒂芬·里柯克的幽默名作。既然是介紹幽默之作，照理譯序也應該幽默一點兒。可是，幽默是人生的一種高難境界，一想到要幽默起來，我立馬就變嚴肅了，嚴肅得像要哭似的。這看上去多少有點兒可笑、有點兒尷尬。好在誰在人生中都有過尷尬，因此我還是繼續(xù)嚴肅下去吧。

《文學上的失誤》是里柯克的處女作，他于1910年自費出版了它，把它放在火車站的書報亭出售。倫敦的出版商約翰·蘭恩（John Lane）慧眼識珠，很快就出版了該書的精美版本，結果立即引起了轟動。這一年里柯克已年過四十，可謂大器晚成。里柯克于1911年推出了《打油小說集》，其聲譽得以更上一層樓。1912年，里柯克又出版了幽默小說《小鎮(zhèn)艷陽錄》，從而奠定了他在加拿大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地位。

里柯克一生寫過近四十本書，早在1912年英國的《泰晤士報》已稱他為幽默大師。我國著名作家林語堂早年著專文論幽默（林語堂第一個把英文Humour譯為幽默），便稱里柯克是現代的一位大家，是加拿大幽默文學的代表。難怪很多人談及英語幽默文學，會把里柯克和狄更斯、馬克·吐溫相提并論。

里柯克作不僅創(chuàng)作過大量的幽默作品，而且還寫過幽默理論專著《幽默的理論與技巧》（Humour：Its Theory and Technique，1935）。里柯克對幽默的確是有過獨到體會和深入研究的，有他的《我的幽默觀》（見本書附錄）的結尾文字為證：

……它（指幽默）深深地植根在生活本身的深層反差之中。我們的期待是一回事，而實際結果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今天的渴望和焦慮令我們寢食難安，而明天它們卻已化為烏有，足可付諸一笑。無論火燒火燎的痛苦，還是如切如割的悲傷，在日后的回顧中都會變?yōu)橥�事溫柔�；厥淄�日歷程，悲歡離合歷歷在目，而我們已安然度過，于是我們會熱淚漣漣地露出微笑，有如年邁的老人悲欣交集，回憶起兒時怒氣沖沖的爭吵。由此可見，從更廣的意義上說，幽默是夾雜著悲天憫人之情的，直至兩者渾然合一。

歷代的幽默都體現了淚水與歡笑交融的傳統(tǒng)，而這正是我們人類的命運。

幽默是夾雜著悲天憫人之情的，直至兩者渾然合一。歷代的幽默都體現了淚水與歡笑交融的傳統(tǒng)里柯克的這一幽默觀，與俄國幽默與諷刺大師果戈理的觀點何其相似。果戈理說過：真正優(yōu)秀的幽默以有目共睹的笑揭示世人察覺不到的淚。正是這樣的幽默觀，賦予了里柯克的幽默作品一種悲天憫人的基

調，因此里柯克的幽默作品在本質上是嚴肅的、深情的，不同于輕浮的插科打諢。

先看《我的金融生涯》，這是《文學上的失誤》的第一篇小品，聚焦點是一個小人物的人生尷尬。小人物我長了點兒工資，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怯生生地跑去銀行存款。威嚴的銀行機器令我緊張和發(fā)慌，我鬼使神差般地想到去找銀行經理談談。銀行經理先是誤以為我是私家偵探或望族后裔，對我禮遇有加�？珊髞斫浝戆l(fā)現我不過只是想開個戶頭存五十塊錢。一個窮酸漢竟敢勞經理大駕，經理馬上變了臉。我本來就心里慌亂，受了經理等的羞辱，就亂上加亂，導致亂中出錯，一錯再錯。在當時無地自容的尷尬中，為了自己可憐的一點兒尊嚴，我一氣之下把剛存進銀行的錢全部取了出來，然后在銀行員工的嘲笑聲中憤憤逃離了銀行。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和銀行打交道了，我的一只舊襪子成了我的銀行。

人生在世誰沒有過尷尬時刻呢？現實中嫌貧愛富的勢利鬼有多少�。∧莻�小人物的慌亂行為的確可笑，可他所感受到的屈辱和辛酸，不是和我們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感受到的一樣嗎？看了這樣一篇作品，大多數沒有麻木的人在笑過之后，都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再看《瓊斯先生的悲劇》，一篇叫人忍俊不禁而后悲從中來的佳作，講的是一個人不會說謊而陷入困境，最后竟因不能自拔抑郁而死的故事：瓊斯生性優(yōu)柔寡斷。有一天下午他去熟人家拜訪，在他猶猶豫豫準備告辭時，女主人問他是否有事要去辦，客氣地請他再坐一會兒。瓊斯是那么忠厚，因而不會說謊他如實告知他要一連閑六個星期；他又是那么規(guī)矩，從來不愿失禮他無力拒絕女主人的好意，于是留了下來。當他第二次鼓起勇氣想離開時，結果又和第一次一樣留了下來，不同的是他比頭一次更尷尬了。重復多次之后，尷尬變成了嚴重的挫折感。到最后，瓊斯的去留成了令瓊斯和主人一家非常痛苦的事情。男主人煩透了，可他又說不出口，只好以反語挖苦說瓊斯可以留下來過夜。在脫身不得的絕望中，聽天由命的瓊斯感激得熱淚盈眶，于是在主人家住了下來。從此，瓊斯徹底陷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在主人家待了一個月，其間告而不辭的尷尬與絕望愈演愈烈，最后導致他精神崩潰，在告別的幻覺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故事的結局是有點兒夸張，但類似的尷尬在生活中卻是常見的。瓊斯開頭的兩三次優(yōu)柔寡斷讓我們感到好笑，但繼續(xù)往下看我們會感到他既可笑又可憐，甚至還有幾分可愛，因為他是由于太真實、太真誠才陷入窘境的。于是我們的笑便帶上了一絲苦味。進一步思考后我們還會發(fā)現，瓊斯是所謂文明禮貌的犧牲品。一方面是瓊斯本人被禮儀束縛了手腳，另一方面男主人雖然對瓊斯煩透了，可是出于禮貌卻又說不出口。為什么不直言不諱地叫瓊斯走人，從而粗魯卻不失仁慈地結束彼此的痛苦呢？如果說男主人當初的禮貌有幾分真誠的話，那么到后來它已變成怨恨的畫皮、不折不扣的虛偽。想到這一切，我們禁不住要感嘆：人類在文明的發(fā)展過程中，能保留幾分真誠的野蠻多好啊！

《A、B和C》被視為里柯克的經典之作，該篇的副標題是數學中的人性成分。在數學應用題中，A、B和C分別代表三方一起干活、跑步、劃船或比賽，題目要求解題者求出速度、時間或距離等。在應用題中，A、B和C只是三個抽象的符號；而在里柯克的這篇作品里，A、B和C卻成了有血有肉、各具個性的三個大活人。里柯克以妙趣橫生的語言描寫了三個人的個性以及他們的悲歡離合：A精力過人，富于主見，經常咄咄逼人，做什么都是由他牽頭。C體質虛弱，為人軟弱，從來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B則介于A和C之間，他一方面同情可憐的C，另一方面卻又屈服于A的淫威。A向來是強者，做什么都有特權，C則向來是弱者，總是處于劣勢。A經常強迫B和C同他比干活、跑步或劃船，而且每次都就輸贏打賭。結果是B輸光了錢財，而C則不僅輸光了錢財，而且還累垮了身體，最后竟因過勞而死。在C快死的時候，A仍在和醫(yī)生就C還能呼吸多久打賭。在送C去墓地的時候，A讓B駕一輛靈車馱著C的遺體趕往墓地，他自己駕另一輛空靈車落后一百米在后面追，看他們倆誰先到達墓 地……

這篇異想天開的故事其實是一個社會寓言，其中的荒謬引人發(fā)笑，其中的殘忍則令人發(fā)指。自從C死去以后，A再也沒有興趣和B打賭了，他在百無聊賴之中放棄了工作，孤孤單單地靠贏得的賭款的利息度殘生去了。B則一直沒有從C的死對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悲痛侵蝕了他的心智，最后他自愿被送進了瘋人院。通過寫由社會不平等、不公正導致的悲慘結局，里柯克針砭了人類的種種愚妄，同時也發(fā)出了對共存意識和仁愛精神的呼喚。

《文學上的失誤》中還有很多精彩之作，如《怎樣成為百萬富翁》，其中的富翁號稱自己當初靠五分錢出去打天下，其實卻是靠壓榨孤兒寡母發(fā)的橫財。又如《白手起家的人》，講的是兩個闊佬一邊鼓吹苦難的詩意、一邊比誰吃的苦更多。兩人都說自己吃過的豬食絕對比對方多，但最后他們卻是在美味佳肴中找到了共同語言。再如《新型食品》，講的是在化學食品問世之后，一個小孩吃下相當于十三份圣誕大餐的濃縮營養(yǎng)丸導致的悲劇，對人類的科技進步提出了合理的質疑。諸如此類的作品和前面談的作品一樣，在戲說蕓蕓眾生的同時，以笑的方式針砭了人性中的種種可笑與可憐，揭示了人類社會的荒謬與悲哀。

從《文學上的失誤》可以看出，里柯克與一般插科打諢者截然不同的是，他既發(fā)現了生活本身所蘊含的喜劇性，又洞見了人生悲劇性的一面。他在其獨具特色的幽默小品里實現了喜劇精神與悲劇意識的完美融合，從而使他的作品達到了莊諧并舉的境界。他傾注在作品中的對人類的深切同情，使他的作品得以深入人心。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衡量一個作家是否具有博大人格的重要標準。另外，《A、B和C》等作品讓人看不出寫的是什么年代，寫在什么年代。一百年以前的讀者覺得它們妙趣橫生，今天的讀者讀它們仍然感到耳目一新。這種不受時空間限制的特點，恰恰也證明了里柯克作品的長久價值。

一言以蔽之，《文學上的失誤》是一本歡笑與淚水交融的幽默經典，值得讀者諸君用心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