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翅膀依然能飛翔
——關(guān)于我的創(chuàng)作
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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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金離世的時候,我正在海南島仰望星空,那一顆顆熟悉的星星,如此清晰明亮,可以看到我童年時在北京天文館的天文望遠鏡里看到的所有星星……我在想,我熱愛的霍金是哪一顆星呢?他一生都在仰望星空——仰望星空的人,最終一定會成為星空。
迷戀霍金是從看了奧斯卡獲獎片《萬物理論》開始的。那部片子引我數(shù)度落淚。二〇一六年四月我應邀參加倫敦書展,書展的間歇,英國Balestier Press社長Tong先生親自開車載我去了劍橋,我當時心懷幻想——想在那里偶遇霍金,當然那并非純粹的幻想,據(jù)說,好運氣的劍橋人是偶爾會在校園里見到這位奇人的。
當然未遂。但我仍不死心,簽了一本當時新出的書《任性的塵!罚猩玳L寄給霍金。社長也是學天體物理出身,早年與霍金有過交道。書是插畫本,里面四十五幅畫均是我的原創(chuàng)。我有意用了中文:送給霍金先生,徐小斌,丙申年四月。
這本書,不知最后是否到了霍大師的手中——這是我出版的第三十六本書。(當然不包括那些再版或者重版的。據(jù)說國圖有我八十多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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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間,我寫作已經(jīng)整整三十七年了(處女作發(fā)于一九八一年《北京文學》第二期),三十七年,好恐怖。』赝吣辏猴L云奇詭,滄海桑田。堅守內(nèi)心世界實在是太難太難了,盡管我不斷地轉(zhuǎn)換風格和進行各種文本實驗(也由此失去了不少讀者),但有三點似乎是始終堅守的。
一是原創(chuàng)寫作。
我屬于“自虐型”作者,對自己要求特別嚴苛,既不愿重復別人,更不愿重復自己,希望每一次都把自己最新鮮最深刻的感悟帶給讀者。也因此,在我的作品中,基本看不到互文關(guān)系。我在一九八五年寫《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一九九三年寫《迷幻花園》《末日的陽光》的時候,還沒有看到博爾赫斯、卡爾維諾或者安吉拉·卡特的譯本。我拒絕復制,盡管現(xiàn)在基本就是一個復制的時代、一個高仿真的時代,并不那么尊重原創(chuàng)。
有的西方國家非常尊重原創(chuàng)。用最俗的金錢標準來衡量亦如此。譬如好萊塢像一個大工廠,原創(chuàng)的東西只有A4紙一頁,第二道工序是情節(jié),第三道工序是對話,第四道是幽默,等等,但是最值錢的是那張A4紙——簡直可以說是價值連城。
原創(chuàng)寫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對于我來說,寫作的秘密首先當然來源于生活閱歷;更重要的是,經(jīng)常從看似與文學無關(guān)的領(lǐng)域獲取營養(yǎng)。我的閱讀從很小就開始了。閱讀的范圍很雜,中國的紫薇斗術(shù)、奇門遁甲、易經(jīng)、考古、繪畫、話本,西方的哲學、玄學、心理學、占星術(shù)、塔羅牌、煉金術(shù)甚至博弈論、控制論等等,都使我從中體會到一種樂趣和快感。我尤其喜歡追問歷史真相,還曾經(jīng)比較過紫薇斗數(shù)與西方占星術(shù),當你找到它們的異同之后,會有一種發(fā)現(xiàn)式的快樂——如霍金說的那種“發(fā)現(xiàn)”。
最好的小說會有一種混沌、多義之美。王家衛(wèi)四五年拍一部電影,所有的人都不知他在拍什么。包括他的男女一號。最終剪出來,大家卻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用的是每次剪出來不要的邊角料。很多人對此頗不以為然,我卻恰恰對此拍案叫絕。我不明白文學中的“準確性”指的什么。如果是通過什么說明了什么,那恰恰證明這作品不夠高級。真正好的小說就像是那些被剪裁下來的邊角料,貌似游離無用,卻在不經(jīng)意間,呈現(xiàn)出一種高級的美。這是極難拿捏的,如同小說的閑筆,國畫的留白,絲綢陳舊的質(zhì)感,于微妙中可以感知難以傳達的美麗。
我很不喜歡那種把神秘與迷信對立的說法。其實神秘與科學只有一步之遙,一旦神秘被科學解釋了,神秘就成為了科學。但是,科學是無法窮盡這個世界的,尚未被窮盡的那部分,我們可能稱它作神秘。但是也有另一種情況,即:在一些人眼里的現(xiàn)實在我眼里可能就是神秘,在另外一些人眼里的神秘在我眼里可能就是現(xiàn)實。愛幻想的孩子愛做夢,我的夢有時像巴洛克藝術(shù)般絢麗,有時又充滿黑暗與恐怖。各種怪夢組成了我童年與青少年時代的記憶。即使是在最苦最累的黑龍江,我也會幻想那些碧藍碧藍的水泡子下邊住著水妖。水妖滴滴答答披著水母般的披風,生著灰色的臉,鮮艷紅唇,碧綠眼睛。我心里關(guān)于水妖的形象不知如何來的,肯定不是從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書里來的,那時的童話書,沒有那么鮮艷的顏色。在一個暗夜里,或許可以遇見水妖,那時的我這樣想。
給我營養(yǎng)的還有電影和繪畫,譬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萬馬齊喑的時代,我在故宮博物院一個朋友那兒看到了一本西方的畫冊,當時極為震撼,特別是莫羅的《幽靈出現(xiàn)》,是一個有關(guān)莎樂美和施洗者約翰的故事,莫羅是那種作品色彩非常絢麗的畫家,他生前是個隱士,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人基本都是隱士,我自己也一直過著一種隱士或曰宅女的生活。后來我反復看過這幅畫,莎樂美穿著一身紗衣,戴金綠色的阿拉伯寶石。畫面的另一端是冉冉升起的約翰的頭顱,那顆頭顱發(fā)出異彩。你可以想象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看到這樣的畫是什么感覺。在那之前,我喜歡畫古代仕女,而在此之后,我開始畫一些稀奇古怪的畫。其中有一幅畫是《阿波羅死了》,我的一個朋友看到后就說:“不得了!你趕緊把這幅畫收起來。阿波羅是太陽,你怎么能說太陽死了呢?”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畫面是我想象中的月亮女神狄安娜雙手捧著太陽神的頭,天空上的太陽是鏤空的,后來這幅畫被我伯父母看到,痛斥了我——當時的畫主角都是工農(nóng)兵。但我依然陽奉陰違,我行我素——我不但是做夢的孩子,還是內(nèi)心極度叛逆的孩子。
最想追求的創(chuàng)作手法,是現(xiàn)實和神秘的圓融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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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誠實寫作。
自覺在這方面做到了問心無愧。雖然在中央電視臺的電視劇中心工作了二十年,但我從來沒有違心地接受任何一部編劇任務——哪怕此舉會給我?guī)砭薮蟮睦妗?/p>
并沒有什么硬性任務。簡單說,如果編劇,就會掙大量的銀子,如果不寫就掙一點底薪。我們的底薪低到不好意思說。
其實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講,我很早就“觸電”了。一九八六年,與廣西電影制片廠張軍釗導演合作,把《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搬上銀幕,這是我第一次“觸電”。雖然此片得到了第十六屆莫斯科電影節(jié)的獎,但我依然失望——這么多年過去,我依舊處理不好文學與影視的關(guān)系,盡管我有著雙重身份。說到底,我依然把自己的作品看成親生孩子,很不習慣被別人改頭換面。
但我并不拒絕影視創(chuàng)作,前提必須是我的原創(chuàng),或者至少是我感興趣的題材。我很喜歡一位先哲說的話:“人一定要學會愛自己。愛自己,首先就是要讓自己在任何情況下不要受到羞辱!庇袝r候,名利會成為羞辱自己的利劍,如果沒有勇氣拒絕,就會被無情地釘在恥辱柱上,誰也別想僥幸逃脫。
按照年齡段,我應當屬于知青一代,但我并不想搭知青文學的車,豈止是不想搭車,我從小就是一個幻想自由飛翔的人。做知青時干的是最苦的活,每天都在為生存而掙扎,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氣,我們依然要做顆粒肥。那樣的冰天雪地居然沒有煤燒,為了活下去,我們只好到雪地里扒豆秸,一垛豆秸只夠燒一爐,夜晚,全排三十八個女孩圍著那一爐火,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聽我講故事。我所有的故事都講完之后,因為不忍她們失望,只好強迫自己編故事——大約最早的敘事能力就是那樣訓練出來的——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曾經(jīng)多次病倒住院,幾乎死掉,但是在我的書中,除了一個大散文之外,從來就不曾涉及那段歷史。我想如果涉及就要真實,不要任何虛妄與美化。
歷史總會開一些殘酷的玩笑:當年處于主流的人,現(xiàn)在依舊處于主流;當時被邊緣化的人現(xiàn)在仍然處于邊緣,這是骨子里的血液決定的——我的血液決定了我拿不到那個通行證。前些時我看到兩位作家的對話,他們說起碼我們在文學上還是干凈的。我覺得干凈這個詞用得很好。我想,雖然拿不到通行證,但起碼是干凈的。血液決定我只能是這樣。慎獨,干凈,愛惜羽毛,為堅守而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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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深度寫作。
很多朋友對我說:“你的小說好讀,但是難懂!
的確。我的每一部小說都有著故事背后的象征或隱喻。如果一個小說只有故事,那么作家與記錄員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表層的故事抓住更多的讀者,更希望我的知音能看到我內(nèi)在的表達。我的書基本上是長銷書,很少暢銷!队鹕摺吩跊]有任何宣傳的情況下國內(nèi)已經(jīng)出第十五版了,但每一版印得都不多!兜慢g公主》相對來說比較暢銷。這部小說的表層是個很好讀的故事,但我的深層意愿卻是要表達一個少女眼中行將沒落的帝國。在后宮的錦繡繁華背后,君主制、君主立憲制與共和制的爭論貫穿始終。無數(shù)志士仁人在尋找救國之路——那實際上是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節(jié)點!逗;稹贰苌儆腥讼嘈拍鞘窃谝痪虐似吣陮懙模欢抖鼗瓦z夢》終于改編成為電影,制片方還在為挑選演員而費盡心機。在這個瑪麗蘇或杰克蘇的電影時代,我并不看好這部小說的電影命運。
前兩年孫郁教授在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我召開了一個研討會,是一個無評論家無媒體參加的“裸會”,全部參加者都是年輕的八〇后學人,他們對我小說的認知與評價令我意外并頗受鼓舞。
最近北大讀書會又給我開了個討論會,都是九〇后,其中從美國回來的杜克大學文學碩士、青年文學批評家胡行舟把我的小說總結(jié)得很有趣:“如今看來,用‘巫’來定義徐小斌的寫作是不準確的。誠然,徐小斌的寫作瑰麗幻美,時有神秘心象憑空而起、如宿命低訴、揮之復返,現(xiàn)實歷史的背脊上總倚著夢境的層層疊疊,‘巫’的確很容易地傳達出這種美學上的‘奇門遁甲’和對于各類中心主義話語的跳脫——然而,‘巫’所不可避免地攜帶的氣場其實與徐小斌其人相去甚遠;相反,典雅、正直和純真才是她的日常屬性……而‘妖’‘巫’這種詞匯容易找上徐小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我所稱之的作為宇宙器官的第二重身體,因為這一身體對正常肉身邊際的僭越,無論是以通靈、超然、變形還是別的方式。但這樣的定義同時也有一種簡單化和安全化的導向。就好像是說,反正這些文字看著挺邪乎的,也搞不太明白,就把它們往神秘的暗域一丟;也好像是說,男人占領(lǐng)了現(xiàn)世的諸種權(quán)位,而女性不論如何超拔,也被順勢歸置到自然權(quán)力的一方,作為被稱賞的奇觀卻不構(gòu)成實際威脅。而我想要提醒的是,女王以妖巫的面目現(xiàn)身于世或為世人所知,恰恰反映了當前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和文學秩序的某些壓抑性,不是值得我們慶幸而是令我們悲哀的。徐小斌所創(chuàng)設的,不僅是炫目的神奇,而且是宏大的愛、家國和正義的命題,是這個時代越來越稀缺越來越被透支的沉重;她的作品給我們打開的,也并非咒語,而是絢爛遼闊的王國。”
——年輕人的鼓勵,就是對我的獎賞。
令我驚奇的是,經(jīng)過數(shù)十年后的年輕人,似乎比我的長輩或者同輩朋友更喜歡我的小說,這對于一個爬格子的人來講真是太幸運了,夫復何求?!
世界如此之大,如同赫爾曼·黑塞所說:“沒有任何愛情與風景可以讓我們長久地駐足!鄙倌陼r我那么渴望飛翔,但是我的翅膀傷得很重。一向絕不自憐,只有寂寞療傷。終于懂得:人生不要圓滿,留個缺口讓能量傳給他人是一件很美的事。上路,只是為了看到更多的人間奇景,把黑暗留給黑暗,把光明留給整個人類文明。
2018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