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簡愛》自一八四七年問世，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了。時間的塵埃絲毫遮沒不了這部小說耀眼的光芒。今天，它依然不失為一部偉大的作品，在濁浪排空的經(jīng)濟大潮中，為數(shù)以百萬計的中國讀者所珍愛。

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是作者生活體驗的結(jié)晶，從中多少瞧得見作者自己的影子�！逗啇邸芬惨粯�，其大量細節(jié)可以在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生活經(jīng)歷中得到印證。但《簡愛》絕不是自傳，也不是自傳體小說。作者把自己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融進了一部精心構(gòu)建、充滿想象力的作品。

夏洛蒂勃朗特出生于一八一六年英國約克郡索恩托鎮(zhèn)的牧師家庭，排行第三，前面有兩個姐姐，后面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姐弟妹一共六個。四歲時舉家遷移到一個名叫哈渥斯的小鎮(zhèn)，四周是起伏的丘陵、陰濕的沼澤和雜草叢生的荒地。在這個被工業(yè)革命遺忘的角落，人們過著朝不慮夕的生活。夏洛蒂·勃朗特也在這里度過了她短暫一生中漫長的三十五個年頭。

一八二一年夏洛蒂五歲時母親去世，留下一大群幼小的孩子。父親因為經(jīng)濟與精力俱感不足，不得不在一八二四年把夏洛蒂和她的兩個姐姐及弟弟送進由慈善機構(gòu)創(chuàng)辦的寄宿學校。那里的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很差，加之創(chuàng)辦人深信童心向惡，需要苛刻的管束和嚴厲的懲罰來調(diào)教，于是人為的凍餓和體罰便成了孩子們慣常的生活。不久，肺病不可遏制地流行起來，奪去了夏洛蒂兩個姐姐的生命，父親趕緊讓夏洛蒂和弟弟逃離死亡的魔窟，返回家中。

一八三一年夏洛蒂進了近家的羅赫德寄宿學校。這里的情況截然不同，教師都非常和氣，又懂得循循善誘的教學方法，夏洛蒂不但學業(yè)上很有長進，而且日子也過得十分愉快。雖然她只在這里呆了一年零四個月，但那段溫馨的生活給她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一八三五年夏洛蒂返回羅赫德任教，兩個妹妹艾米莉和安妮跟隨讀書，抵去部分酬金，三年后離去。一八三八至一八四二年，夏洛蒂與妹妹們輾轉(zhuǎn)各地，以當家庭教師為生。但因為這一職業(yè)地位低下，薪金微薄，又使姐妹們天各一方，難以相聚，她們便毅然放棄，決心自己創(chuàng)辦學校。

一八四二年夏洛蒂為了獲得辦學資格，在向來與她們共同生活的姨媽的資助下，赴布魯塞爾一所學校短期進修德語和法語，同時執(zhí)教英語，并住進了教師埃熱夫婦的家里。埃熱的教學才能和正直的為人吸引著她，使她對這位長自己七歲的男子產(chǎn)生了熱烈的感情，后為埃熱夫人所覺察。夏洛蒂于是終止學業(yè)，返回故鄉(xiāng)。此后，她還給埃熱寫過不少表露心跡的信。

夏洛蒂和妹妹們雖然熱衷于辦學，并做了種種準備，但最后依然沒有成功。與此同時，父親的健康每況愈下，頗有才氣卻缺乏自律的弟弟染上了酗酒和吸毒的惡習，淪為廢人，而家庭經(jīng)濟的重壓又絲毫沒有減輕。就在這種極度困難的情況下，夏洛蒂和妹妹們開始了寫作。

夏洛蒂和妹妹艾米莉及安妮的創(chuàng)作才能，盡管同她們各自的天分不無關系，但主要應歸功于在父親指導下的自學。她們的父親帕特里克勃朗特原本是個農(nóng)民，靠刻苦的自學踏進了劍橋大學的殿堂，并成為那里的優(yōu)等生，畢業(yè)后任過教師和牧師。他知識淵博，好讀書，喜寫作，出過一部詩集。在他的鼓勵和督促下，夏洛蒂、艾米莉和安妮常常聚在一起，如饑似渴地讀書、繪畫和寫作。書本啟開了她們的心扉，提高了她們的學養(yǎng)；多難的生活使她們早熟，善于洞察世情；獨特的閱歷為創(chuàng)作提供了充足的源泉；鍥而不舍的文字操練又使寫作技藝日趨精湛。于是當她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噴薄而出的時候，世界文學史上便奇跡似的在同一年同一個家庭誕生了三部傳世之作：夏洛蒂的《簡·愛》(一八四七)、艾米莉的《呼嘯山莊》(一八四七)和安妮的《阿格尼斯格雷》(一八四七)。

除《簡愛》外，夏洛蒂還創(chuàng)作了《雪莉》(一八四九)，書中寫到一無所有、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十九世紀工人，把自己的怨恨轉(zhuǎn)向機器，展開了破壞運動；《維萊特》(一八五三)，一部被某些評論家認為更為成熟的作品，取材于作者在布魯塞爾的經(jīng)歷，敘述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教師》(一八五七)，描寫一個以教書為業(yè)的少女，經(jīng)歷種種挫折，備嘗生活的辛苦。

上帝似乎毫不吝嗇地塑造了這個天才之家，又似乎急不可耐地向他們伸出了毀滅之手。他們的才情剛為世人所認識，便一個個流星也似的消失了。先是一八四八年九月多才多藝的弟弟夭折。隨之，撰寫不朽之作《呼嘯山莊》的艾米莉于同年十二月亡故。接著，次年五月另一個妹妹安妮離世。五年后的一八五四年，碩果僅存的夏洛蒂與時任副牧師的尼古拉斯成婚，卻在幾個月后散步時遇雨得病，于一八五五年三月三十一日故去，年僅三十九歲。這些才華橫溢的兒女，都無一例外地先于父親在人生的黃金時代離開了世間。惜乎，勃朗特姐妹!

《簡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成長在一個經(jīng)濟困頓、多災多難的家庭，居住在一個遠離塵囂的窮鄉(xiāng)僻壤，生活在英國工業(yè)革命勢頭正健、國家由農(nóng)業(yè)國向工業(yè)國過渡、新興資產(chǎn)階級日益壯大的時代。這些都給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打上了可見的烙印。

《簡愛》主要通過簡·愛與羅切斯特之間一波三折的愛情故事，塑造了一個出身低微、生活道路曲折，卻始終堅持維護獨立人格、追求個性自由、主張人人平等、不向命運低頭的堅強女性形象。

命運把簡愛拋擲到了一個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生存環(huán)境。姨媽的嫌棄、表姐的蔑視、表兄的侮辱與毒打，以及勢利的用人們的為虎作倀，這些都沒有使她屈服。相反，她以弱小的身軀，做了令對手們膽戰(zhàn)心驚的抗爭，直至被逐出無她容身之地的蓋茨黑德。

她隨后在羅沃德寄宿學校的生活，是以肉體上的受罰和心靈上的被摧殘開始的。學校的施主羅克赫斯特不但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詆毀她，而且把她置于恥辱臺上示眾。但她從同樣受辱的海倫那里獲得了一種內(nèi)在力量，變得格外剛強。她沒有在屈辱中沉淪，而是不斷奮發(fā)進取，結(jié)果不但學習上飛速進步，而且也取得了師生們的理解。她像一棵頂風冒雪的小樹，不屈不撓地成長起來。

她一踏進桑菲爾德便卷入了愛情的漩渦。在愛情問題上她同樣不卑不亢，始終保持著個人的尊嚴。盡管英格拉姆小姐是大家閨秀，態(tài)度又很傲慢，說話咄咄逼人，但簡·愛總是從容面對，不失尊嚴。她同羅切斯特地位更為懸殊，一個是有錢的雇主和老爺，一個是并不比仆人好多少的家庭教師，但她從來認為他們是平等的，所以敢于對著羅切斯特說：“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我的心靈跟你一樣充實!……我不是根據(jù)習俗、常規(guī)，甚至也不是以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仿佛我們兩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腳下，彼此平等——本來就如此!”當羅切斯特問她還需要什么時，她立刻回答說：“你的尊重。而我也報之以我的尊重，這樣這筆債就兩清了。”的確，簡·愛身上有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內(nèi)在人格力量，她正直、高尚、純潔，心靈沒有受到世俗社會的污染。在羅切斯特面前，她顯得分外高大，以至于在精神上兩者的位置正好顛倒了過來，也使羅切斯特自慚形穢，同時對她肅然起敬，并深深地愛上了她。正因為羅切斯特無視世俗的藩籬，越過階級的鴻溝，真心地愛著她，她才接受了他的愛，并同意與他結(jié)婚。但一旦發(fā)現(xiàn)羅切斯特已婚，而且家有結(jié)發(fā)妻子，她出于自尊自重，不顧羅切斯特再三挽留和懇求，毫不猶豫地離她的心上人而去。她的愛情觀不摻和雜念，她不做金錢的奴隸，不做他人的附庸，她永遠是獨立的。在她看來，羈絆是愛的墳墓。

正因為她始終渴望自由，所以盡管圣約翰是她離開桑菲爾德后危難中的救命恩人，品行端正，很有抱負，又拼命追求她，但由于“僅以這樣的身份依附他，我常常會感到痛苦，我的肉體將會置于緊緊的枷鎖之中……”“……做他的妻子……永遠受到束縛……這簡直難以忍受”，她終于毅然拒絕了圣約翰的求婚，她覺得自由高于一切。

最后，當她得知羅切斯特在大火中為拯救發(fā)瘋的妻子而不幸雙目失明，軀體嚴重殘疾，喪失獨立生活能力，同時又妻亡財毀，她便以全身心的愛投入了曾被她斷然拒絕的羅切斯特的懷抱。這是一種無私的愛，只想著付出，不要求回報。

簡愛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追求自由、平等和維護人的尊嚴的信念和舉動，其實反映了工業(yè)革命后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的要求。當時，貴族階級憑借出身和世襲的財產(chǎn)而居于社會階梯的頂端。雖然隨著工業(yè)的迅速發(fā)展，整個英國正由農(nóng)業(yè)國向工業(yè)國過渡，貴族階級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但貴族們?nèi)越栌玫燃売^念的法寶來維護自己的社會地位。經(jīng)濟上日漸強大的資產(chǎn)階級，要確立其相應的政治地位，就必須沖破舊有的等級觀念，證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將自由、平等視若生命的簡愛，完全不同于柔順、端莊、賢慧而多半依附于男性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她最鮮明的個性是反叛，她的抗爭和叛逆，是對傳統(tǒng)觀念所發(fā)起的挑戰(zhàn)。作者的思想傾向也非常明確，對舊價值觀念的攻擊十分犀利。她通過揭示羅沃德寄宿學校的種種不慈善行為，以及聲稱把自己無私奉獻給上帝的圣·約翰內(nèi)心深處所隱藏著的極端自私，撕碎了宗教和教會的假面具。此外，她還以刻意安排的桑菲爾德的一次貴族聚會，集中暴露了貴族們狹隘、無知、裝腔作勢、自以為是的通病，使其與平民出身的簡愛的大方、寬容、聰穎、謙遜、好學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甚至連對誕生于貴族世家的男主人公，作者也沒有吝嗇手中的鞭子。羅切斯特道德上和精神上的沉淪和腐朽，通過一次次的自責和懺悔，受到了沉重的鞭撻。最后，他只有從與簡·愛的交往中獲得新生�？梢赃@樣說，《簡·愛》以一個曲折的愛情故事為載體，塑造了一個體現(xiàn)新興階級的某些要求的女性形象，刻畫出了工業(yè)革命時期的時代精神。

《簡愛》的結(jié)構(gòu)是一種《神曲》式的藝術構(gòu)架。簡愛經(jīng)歷了地獄(蓋茨黑德和羅沃德)的烤炙，煉獄(桑菲爾德和沼澤地)的凈化，最后到達了大徹大悟的天國這一理想境界(與羅切斯特結(jié)合并誕生了象征新生的下一代)。在《神曲》中，但丁由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引領著游歷地獄和煉獄，而簡·愛則是受命運的驅(qū)遣，被動地走完了這艱難的歷程。

作者運用渲染氣氛、噩夢、幻覺、預感來營造地獄的氛圍，構(gòu)筑寓言式的環(huán)境。在蓋茨黑德，簡·愛從書中讀到了“死白色的地域”、“孤寂的墓地”、“鬼怪”、“魔鬼”、“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從生活中感覺到了“陰森森的祭奠氣氛”，看到時隱時現(xiàn)的“幽靈”，而壓抑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紅房子”則幾乎成了地獄的化身。在羅沃德，“死亡成了這里的�？汀�，“圍墻之內(nèi)籠罩著陰郁和恐怖”，散發(fā)著“死亡的惡臭”；對簡·愛來說，無疑是剛跳出火坑，又被投進了一個更為可怕的地獄。在桑菲爾德，瘋女人像鬼魂一樣頻頻出現(xiàn)，暴風驟雨不斷襲擊桑宅，不可思議的事一樁接一樁發(fā)生。簡·愛一會兒聽到鬼哭狼嚎般的吼叫，一會兒看到莫名其妙燃起的熊熊大火，一會兒做著與親人生離死別的噩夢，一會兒產(chǎn)生了可怖的幻覺和種種不祥的預感；地獄般的神秘陰森的氣氛始終籠罩著桑菲爾德。

在作者所營造的“地獄”里，主人公簡愛受到了獄火的煎熬。在蓋茨黑德府，她遭到表兄里德的毒打和周圍人的白眼，被幽禁在紅房子里，心靈受到極大的折磨；在疫病蔓延的羅沃德，她受凍挨餓，時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又被當眾斥為邪惡的化身，肉體和心靈同時受到磨煉。經(jīng)歷了這番人生的考驗后，簡愛漸漸地走向成熟，性格變得更為堅強，這就為她在桑菲爾德經(jīng)受獄火的考驗做好了準備，使她在英格拉姆小姐的挑戰(zhàn)、羅切斯特的拷問、瘋女人的威脅面前，能始終立于不敗之地。這樣，主人公簡愛便走完了人生的地獄和煉獄的歷程。

小說的最后部分，簡愛像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李爾王一樣，經(jīng)受了暴風雨的洗禮，而羅切斯特則在一場象征著脫胎換骨、盡除舊惡的大火中獲得了新生，兩人同在上帝的召喚之下，走到一起，抵達真理和至善的境界，也就是理想中的天國。

為了賦予一部普通的愛情題材小說以經(jīng)典意義和神話的內(nèi)涵，作者反復引用圣經(jīng)、神話、史詩、古典名著、歷史典故、莎士比亞的著作。其中《圣經(jīng)》多達四十多處，遍布全書各個部分；莎士比亞戲劇有十多處，涉及《哈姆萊特》、《仲夏夜之夢》、《無事生非》、《暴風雨》、《李爾王》、《麥克白》、《奧賽羅》、《亨利四世》等八個劇。此外還援引了彌爾頓、司各特、蒲伯、托馬斯穆爾的詩歌，鮑芒和弗萊契撰寫的劇本《傲慢的貴婦人》，哥爾斯密的《世界史》，神話傳奇故事《一千零一夜》等。這些典籍的引用，一方面有助于塑造人物的形象，如讀者可以從羅切斯特對莎士比亞的反復引述中，看出這個人物并不像小說問世時某些評論家所指責的那樣，是個粗鄙的“惡棍”，而是一個誤入歧途卻有良好教養(yǎng)和情操的貴族(不然他最后的改邪歸正也就顯得勉強了)，另一方面也大大增加了小說的文化厚度，豐富了意蘊，使其更具經(jīng)典的價值。

這部小說的一大特點是富有激情和詩意。撰寫《夏洛蒂勃朗特傳》的蓋斯凱爾夫人曾不無感慨地贊嘆作者“有著什么樣的熱情，什么樣的烈火啊!”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羅切斯特是個熱情奔放、敢作敢為、敢愛敢恨的人，不顧一切地追求著簡愛，而女主人公簡·愛雖然柔弱矮小，卻性格獨立，自有主見，對誰都敢于說不。于是兩人不免發(fā)生思想和情感的沖撞，從而迸發(fā)出強烈的激情，這種激情反過來又使愛情的火焰燃燒得更旺。男女雙方都用詩的話語來表達各自的激情，他們不少抒發(fā)心跡的對話其實就是詩，顯得那么熱烈，那么浪漫，那么打動人心，那么富有魅力，這也許就是一百五十多年來《簡·愛》始終吸引著千千萬萬的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令他們?yōu)橹魅斯�的厄運唏噓，也為她的幸福暢笑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簡愛》也有不足之處。書中過多的巧合不但有媚俗之嫌，而且也易導致小說失真。男女主人公之間情感的表達過于夸張，不免顯得有些矯情。但《簡愛》畢竟還是讀者所喜愛的《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