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穿《生育制度》一書的一個觀念就是,人類社會必須有一套辦法來解決個人有生死與社會持續(xù)的矛盾,也即生物的個人與社會的集體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是通過個體的新陳代謝來取得集體的長存而統(tǒng)一起來的。只有通過分析這個矛盾,才能理解家庭這一類社會細胞的作用。
這本書對與家庭相關(guān)的后代撫育、婚姻關(guān)系、家庭結(jié)構(gòu)、代際更替、親屬關(guān)系等問題進行了客觀、理性的分析,對于解決當下的婚姻問題、子女撫育問題等,依然有不可替代的參考意義與價值。
《生育制度》一書為費孝通社會學經(jīng)典著作之一,作為一本家庭社會學領(lǐng)域的著作,曾產(chǎn)生廣泛影響。關(guān)于婚姻的本質(zhì)、 家庭中夫妻雙方的溝通、婚姻所不可避免的痛苦的特性等等,費老在書中都有精彩論述。這本書對于當下遭遇諸多婚戀與子女撫育壓力的現(xiàn)代人來說,尤其具有再讀的價值。
《生育制度》(珍藏版)由費老后人直接授權(quán),參照1947年商務印書館初版,保留費老原作風貌;珍藏版添加出版40年費老領(lǐng)銜的反思導讀文字,重新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的價值與意義。
序 言 派與匯
一 代序的話
對于孝通的作品,借了作序之名,我又取得一次先睹為快的機會。這是孝通六七年來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與云南大學開授的一個學程,就叫做生育制度。其實所論的不止是生育,凡屬因種族綿延的需要而引伸或孝通所稱派生出來的一切足以滿足此基本需要、衛(wèi)護此重大功能的事物,都討論到了。它實在是一門家庭制度,不過以生育制度為名,特別從孝通所講求的學派的立場來看,確更有點睛一筆之妙。這也是他關(guān)于此學程的全部講稿,歷年以來,不斷地補充修正,才告完成;只有最后的一兩章是最近補寫的,因為剛從西南避地歸來,旅途困頓,行止不常,又值天氣悶熱,與西南的大相懸殊,文思汗汁,同其揮灑,極感不能暢所欲言的苦痛,孝通自己頗有因此而將全稿擱置的意思,后來還是經(jīng)我的勸告,才決定姑先付印。人生幾見玉無瑕,何況瑕之所在是很有幾分主觀的呢?又何況此瑕不比彼瑕,前途是盡有補正的機會的呢?
將近二十年前,我對于家庭問題也曾寫過一本書稿,自此迄今,也曾不斷地有所論列。我們先后的嘗試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都從生育的功能出發(fā)。不過有一點是很不同的,我所注意的是問題,不是制度本身;問題需要解決,所以我的用意是在提供一些改革的意見與方案,屬于下文所謂社會理想的一路;我的眼光是直截了當?shù)膬?yōu)生學的,屬于下文所敘到的生物學派。孝通的則不然。他所注意的是制度本身,用意是在就種族綿延的起點和制度完成的終點之間那一大段社會的與教化的文章,加以推敲分析;他的目的是在研究;他的嘗試是學術(shù)性的,而屬于下文所稱社會思想的一路;他的眼光則屬于下文將略有說明的所謂功能學派,是社會學派或文化學派的一個。好比造房子,孝通所關(guān)心的是,從居住的需要開始,到建筑的完成為止,一面要看房子是怎樣構(gòu)造起的,一面也招呼到和居住直接間接有關(guān)的種種需要,和此類需要的未嘗不因房子的構(gòu)成而獲得滿足;我的卻僅僅表示了一個有好房子住的希望,提出了一個好房子的圖樣來,究屬好不好,也還是另一問題。兩者相較,無疑的他的嘗試要比我的更為基本,更為腳踏實地。也無疑的,他這一番工作應該先做,我的則失諸過早。
我對于功能學派一向沒有深究過,近年和孝通不時接觸,始取得更進一步的認識;這認識是不是已夠清楚,下文所作一部分的交代是不是已夠明白,還希望孝通和其他同學派的朋友指點出來。我對于這比較新穎的學派是相當?shù)匦蕾p的,倒不是因為它新穎,乃是因為它于推陳出新之中能比較的綜合,比其他社會學派或文化學派為更有題目中所用的匯字的意趣,下文亦將有說明。不過有一點我希望孝通和其他用功能論的眼光來研究社會與文化現(xiàn)象的朋友們要注意提防,就是下文所論的一般的我執(zhí)心理,特別是此種心理所養(yǎng)成的一切我自家來的傾向。功能論既已很有匯的趣味,洵如下文所論,它所稱自家之家,門戶自不致太狹,派頭自不致太小,事實上它和別人所已發(fā)生的通家之好已經(jīng)是很顯著;但大門墻可以出小氣派,表面的通好可能是實際的敷衍,還是不能不提防的。例如即就孝通所論列的生育制度而言,功能論者是充分地承認到所謂種族綿延的生物需要的,這表示和生物學已經(jīng)有了通家之好,但舍此而外,一切構(gòu)成生育制度的材料與力量,一切其他的條件,好像全是社會自家的了,文化自家的了。這是事實么?我以為不是。鳥類構(gòu)巢,蜂蟻之類造窩,若論居住的基本需要,它們是和人類一般無二,即同是天賦的要求,是生物學的;但鳥類蜂蟻沒有文化,所恃的全屬于心理學所稱的本能,即一種生物的自然傾向,何獨一到人類,全部的居住制度或任何滿足一種基本需要的制度,便除了基本需要的最起碼的一點而外,都算作社會與文化之賜而
和自然的傾向完全絕緣了呢?鳥類蜂蟻是完全本能的,人類則除了起碼的一點而外,全是文化的,在事理上總有一些講不大通。我看問題還是出在我自家來的身上,能自家來總是自家來,能不仰仗別人就不仰仗別人,如果把這種精神用在一個人的自尊與獨立的發(fā)展上,用在教育事業(yè)里,原是極好的,但若用在學術(shù)的領(lǐng)域里,我們所能得到的,充其極,可能是表面上很完整、內(nèi)部也很玲瓏精致的一大個歸根是演繹邏輯的結(jié)構(gòu),而和現(xiàn)象的比較通體的解釋或洞澈的認識不大相干。這就陷進一切學派的泥淖了,學派的主張既成為不可動搖的大前提,于是一切探討的工夫,名為自果推因,實同自因?qū)す?br />
孝通在這本稿子里,大體上并沒有表示一切都要自家來,因為他的準備比一般社會學者或人類學者為廣博,包括多年的生物學的訓練在內(nèi)。不過提防還是需要的。學者總希望自成一家言,自成一家當然比人云亦云、東拉西扯、隨緣拼湊、一無主張的前代的筆記家和當代普通的教科書作家要高出不知多少籌,但如求之太亟,則一切自家來的結(jié)果或不免把最后通達之門堵上。孝通在本書里有若干處是有些微嫌疑的。在不察者可能認為一家之言,必須如此說出,否則不足以為一家之言。但在博洽明達的讀者便不免以自畫兩字目之了。有一兩處最后已經(jīng)孝通自己加以改正。至于本書條理的暢達軒豁,剖析的鞭辟入里,萬變而不離功能論的立場,章法井然,一氣貫串,則也未始不是一家言的精神的充分表示,在學殖荒落、思想雜遝的今日,也正復有它的貢獻,初不因我的期勉的話而有絲毫損色。不過我深知對于孝通的作品,外間欣賞以至于恭維的反應決不怕太少,陳義較高而互相勖勉的話還得讓老朋友來說。
大概孝通是要我說這一類的話的,所以要我寫這篇序;我也樂于接受這差使,因為我比較能說的也就是這一類的話。我說過,我對功能論沒有深切的研讀,我不能用同一學派的立場,就孝通的議論,或加以推挽,或?qū)で篌谅,而寫成一篇就書論書的序;我只能就一個更廣泛的立場,更超脫的展望,抱著對孝通一個更通達遠大的期待,寫成了一篇代序;好在在這樣一個立場、展望、與期待之中,功能論還是有它的不可磨滅的地位。
二 釋派與匯
天下凡屬有發(fā)展的過程的事物似乎都取一個梭子形的公式,起初單純,中段復雜,末了又歸于一種新的單純;或起初籠統(tǒng),中段分化,末了又歸于一種新的籠統(tǒng),我們叫它做綜合。如果延展下去,這籠統(tǒng)或綜合可能是又一節(jié)新分化的準備,而終于再來一個梭子似的過程。自然現(xiàn)象界一切有循環(huán)性的東西都可以說是采用了這樣一個公式的,因為我們知道,所謂循環(huán)者也決不是一個單純的循環(huán),好比一根鐵絲做成的圈子似的,乃是一度循環(huán)之中,必有一個比較分化而復雜的段落,而循環(huán)的起點與終點也并不銜接,即可能是彈簧式的。植物化學家所盛稱的氮氣的循環(huán)(the nitrogen cycle)就是如此。水的循環(huán),大之如液體與氣體的更迭變化,小之如江河湖海的流轉(zhuǎn)分布,也都循著這個公式。生物滋長與嬗遞世代,由種子發(fā)展為個體,由個體歸結(jié)到種子,走的也是這條路。而個體由單純的幼沖時代,經(jīng)過成熟而繁變的壯年之后,以歸于衰老,也有相似的情形,因為衰老也是比較單純的;以人而論,文學家如莎翁就稱之為第二個童年;一個人經(jīng)過了所謂不惑、知命、耳順的年齡之后,總是比較的飽經(jīng)風露,爐火純青,看得開,放得下,換言之,他的生活必然的要比壯年人簡單得多了。
文化、學術(shù)、思想的演變也似乎未能外此。把人類文化當一個總集體看,如此,把民族文化或文化的各方面分開來看,也復如此;不過如果分開了看,有的民族或方面所已經(jīng)歷的可能不止是一個梭子罷了。就思想一方面論,以中國為例,春秋戰(zhàn)國以前,是單純的一個時期,春秋戰(zhàn)國那一段,百家爭鳴,不衷一是,是分化而復雜的,而秦漢以降,儒家蔚為主流,又復比較的歸于綜合單純,以迄于最近,好像又正在醞釀著一個分化而復雜的新時期。以西洋為例,也有相似的形勢,荷馬所代表的希臘時代的思想說不上復雜兩個字,從希臘全盛到滅亡的時期,好比我們的春秋戰(zhàn)國,是變化多端的,而自基督教的傳播以迄于三四百年前,顯然又歸宿到一個雖不融通而也還單純的段落;三四百年以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科學興起、工業(yè)革命等等,一面是思想日趨復雜的因,一面也未嘗不是思想日趨繁變的果;目前西洋的思想還是在這第二度分化與夾雜的段落之中,短期內(nèi)是否會有一個新的綜合,雖不可必,但端倪已經(jīng)有了一些,下文當續(xù)有討論。
時人喜歡把思想比做水,例如說思潮。水是動的,絕對的止水或死水是不能想象的;思想也是動的,自身的發(fā)展是動,與生活的相互影響也是動,絕對不動的思想也是一樣的不能想象。所以在相當限度以內(nèi),這比喻的用法是有它的方便的。我在本文題目里也用到形容水的兩個字,派與匯,派指思想的分歧,匯指思想的會聚,派是分析,匯是綜合,派是家數(shù),匯是集成。學派的說法是一向有的。匯的說法也是明說暗說的都有;《百川學海》一類的書名是暗說的,文匯閣、《文匯報》一類的名稱就明說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諸子百家,每一子每一家是一個學派。到孔子被人稱為集大成,就有匯的意思了;是否真集大成,真匯,固然是另一問題。孟子說孔子,提到河海之于行潦,那匯的意思更是顯然;又提到盈科而后進,那盈科兩字也有匯的意思;至于后代的學術(shù)思想究屬進了沒有,那也是另一個問題。
三 社會思想與匯
上文說到西洋的思想三四百年來始終是分化而繁變的,這自然是一個大體與綱要的說法。若論其目,則大分化之中也未嘗沒有小綜合,大紛紜之中未嘗沒有單純化的企求,流派的大奔放之中未嘗沒有匯合的嘗試。19 世紀就是這樣一個企求與嘗試的時期。就社會思想一方面來說,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幾個嘗試的人,孔德、達爾文、斯賓塞爾、馬克思、弗洛伊德等,不過弗洛伊德已經(jīng)跨到20 世紀的初年了。
這幾個人中間,孔德是相當成功的;達爾文所注意的事實雖若限于生物方面,但他所提出的匯合的原則演化論,經(jīng)由斯賓塞爾、赫胥黎,以及大批的所謂社會進化論者的引伸推廣之后,確乎發(fā)生過不少融會貫通的力量。馬克思和弗洛伊德都有一番匯的苦心,但因其專門注重生命的真實的某一兩個方面,有如飲食男女,其結(jié)果,至少就思想一方面說,適促成了派別的加強的發(fā)展,比較通盤的匯合的影響無由見到。如果生命的真實,推本窮源,只限于飲食與男女兩件大欲,則馬、弗兩人雖沒有一人得窺全豹,至少還能平分春色或平分秋色(究竟是春色秋色,要看讀者的襟懷,在此無須確定),而事實上生命的真實所包含的似乎決不止此。
說到孔德的嘗試相當成功,我們又很容易的會聯(lián)想到他的科學的級層說,后來演化論發(fā)達之后,又有人叫做現(xiàn)象的演程說;正唯各類現(xiàn)象的演出有先后遲早,斯各門科學的地位有本末高下;無論級層說也罷,演程說也罷,從此以后,我們對萬殊的物象,算是有了一個綜合的看法,如果宇宙有如一掛大網(wǎng),自有其脈絡可尋,從此也就綱舉而目張,通體可以概見了。也無論用的是哪一個說法,以至于其他大同小異的說法,有如斯賓塞爾的無機、有機、超有機的三界說,我們總承認,宇宙肇基于化學、物理的種種活動,進而發(fā)生生物、生理、心理的種種現(xiàn)象,再進而產(chǎn)生社會,形成文化。中間的小層次不論,這下、中、上的三層與層層相因的原則是確立了。這最上層的社會與文化,盡管氣象萬千,變化莫測,決不是無端發(fā)生的,決不是單獨創(chuàng)出的,也決不是獨立的、隔離的、而與理化生物的境界全不相干的;盡管花明柳暗,別有洞天,卻并不在天上,而依然以尋常的天時地理、山川陵谷做基礎,也始終和洞天以外的天時地理、山川陵谷毗連銜接,可以出入交通。這一點小小的綜合,在目前看來,雖若老生常談,卑不足道,在立說的當初,卻自有其開拓襟懷、網(wǎng)羅萬有的意義,令人油然起宇宙一家、萬物一體的感想,而使紛紜雜遝的思想學說得收衷于一是的效果。
達爾文的貢獻也就是在這條路線上,不過有廣狹的兩部分。廣的就是適用于一切現(xiàn)象的一般的演化原則,可以歸入上節(jié)的話里,無須重說。狹的部分是所謂有機演化論,就是就三界中的中間一界特殊的作一番原委的推尋與因素的剖析。這推尋與剖析的過程大體上有如下述。起點是馬爾塞斯在他的《人口論》中所已發(fā)揮的蕃殖與其限制的普遍事實。第二步是變異與遺傳現(xiàn)象的發(fā)見與觀察。第三步,由于變異與遺傳的事實,進而推論并注視到物類間的競爭(事實上未嘗不包括物類之間的互助現(xiàn)象在內(nèi))。第四步,終于到達一個適者生存的結(jié)論,所謂淘汰或選擇者是,而所謂適,指的當然是變異或遺傳品性與環(huán)境的兩相調(diào)適,而選擇的結(jié)果便是各個物種的形成了。蕃殖、變異、遺傳、競爭、選擇或淘汰、調(diào)適或位育,與最后物種的形成,一邊是生物學家所觀察到的現(xiàn)象,一邊也就成為演化論者的幾個基本概念,其中一大部分也時常被稱為演化的成因。我敘到這些概念,因為它們對于前途社會思想的繼續(xù)發(fā)展大都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說見下文。
費孝通,1910年11月2日出生于江蘇吳江。1933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師從中國人類學家吳文藻。1938年獲英國倫敦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38年夏回到中國,任教于云南大學社會學系,1945年起歷任西南聯(lián)大教授,清華大學教授、副教務長。 1952年-1957年任中央民族學院副院長、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1957年-1982年任中央民族學院人類學教授。1982年后任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其作品《鄉(xiāng)土中國》和《江村經(jīng)濟》以及晚年《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是研究中國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的必讀之書。
導 讀
序 言
第一章 種族綿續(xù)的保障
生育制度的功能
從性愛到生殖
從生殖到撫育
損己利人的生育
社會完整和新陳代謝
第二章 雙系撫育
生理撫育的單系性
兩性分工與合作
第三章 婚姻的確立
生物性的父母和社會性的父母
結(jié)婚不是件私事
第四章 內(nèi)婚和外婚
夫婦之間
亂倫的禁律
性和社會
第五章 夫婦的配合
相敬如賓
變相的內(nèi)婚
擇偶的自主
第六章 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基本三角
三角的穩(wěn)定
家庭的概念和實體
婚姻是個別的契約
第七章 居處的聚散三角
基本三角的區(qū)位
地域團體的基本單位
父居和母居
第八章 父母的權(quán)力
弗洛伊德的寓言
社會和個人
嚴父和慈母
母權(quán)之謎
女性的情結(jié)
第九章 世代間的隔膜
理想和現(xiàn)實
共生和契洽
要飛的終于飛了
第十章 社會性的斷乳
家庭的暫時性
三角的團結(jié)
溫存的留戀
成年儀式
第十一章 社會繼替
基本理論的重述
社會容量和人口
繼替的親屬原則
第十二章 世代參差
第十三章 單系偏重
第十四章 以多繼少
人口的控制
長幼行序
萁豆相煎
第十五章 續(xù)絕
養(yǎng) 子
過 繼
暫時的改系
第十六章 親屬擴展
親屬的建立
親屬的分類
親屬體系和社會結(jié)構(gòu)
氏 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