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生活中的不完美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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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歲時,我得到第一本全文字的書,兒童小說《十歲的男子漢》,媽給的。那幾天我獨自在家,媽要用書穩(wěn)住我。顯然,她的目的達到了:她去上班時,我搬著小凳在院子里看書;她下班回來,我還在那個小凳上,保持跟她走時一樣的姿勢。她走近我,我恰好看完最后一頁。我抬頭說:看完了。媽說:?……明天再看一遍。我理解她可能有點氣憤,倘若一本書只能打發(fā)這小子一天,那成本也太高了。
那時候的我想不到三十年后自己會動手給父母寫一篇篇小文章,而他們認真地讀了,且讀了不止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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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七〇后的尾巴,第一代獨生子女。那時我們被稱為小太陽,大人常說:你們這代孩子真是享福了,生下來就吃喝不愁,一家子大人圍著轉。稍大點兒以后,我經常聽到:像你這么大的孩子,以前都得幫家里干好多活兒,還得幫著照看弟弟妹妹。對大人口中的以前,我其實有點兒向往,有時這向往甚至蓋過對餓肚子的恐懼。
我脖子上常掛著家門鑰匙,因為爸媽早出晚歸,我放學回來家里沒人。家在一個小院的一角,不巧的是小院里沒有同年齡段的孩子,往上至少大七八歲,往下至少小五六歲,很少一起玩。于是,螞蟻、蚯蚓、泥巴、沙子、折紙、圖書和周二下午只有靜止畫面的電視,構成我童年記憶的基色。
好在上學后有些境遇相似、興趣相投的小伙伴,只要條件允許,我們就會聚到爸媽脾氣好的同學家里,哪怕路遠一點兒也樂意,一待大半天,直磨蹭到飯點兒才依依不舍地回家。這是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的確,我那時沒挨過餓,但是經常有點兒孤獨,有點兒無聊。
二三十年過去,當年的孩子早已成人,當年的父母已進入中老年。年輕人無論怎樣,終歸有忙不完的事兒;但中老年人卻遇到了與當年孩子相似的煩惱:沒挨餓,但有點兒孤獨,有點兒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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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十年前,很多年輕父母與年幼子女之間的溝通有限;現在,不少中老年父母和成年子女之間的溝通仍沒有增多。
父母說:天涼加秋褲,天熱綠豆湯,好好吃飯少熬夜。
子女說:少操心多運動,買東西別上當,吃點兒好的別摳門。
這些話當然也溫暖,值得永遠珍藏的溫暖,但是不深,或者說缺乏心靈的溝通。
我與中老年人交流時,常常聽到他們兒女都沒聽過的話。有時子女在場,子女會驚訝地表示:這事兒我都不知道!有時老人自己會說:這些話我沒跟兒子兒媳說過。有時我經過老人允許向他們的子女轉述部分內容時,他們會說:我老爺子沒跟我這樣說過話,我聽著都別扭,哈哈。
父母和兒女的關系太特殊、太復雜,熟悉但又陌生,親近又有距離,有愛卻又糾纏著莫名的怨。
有時想說說糾結的思緒,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方想表達點兒深沉的情感,又怕得不到回應,或者怕說了、對方也回應了,自己卻不知道應該怎么回應對方的回應……
我和父母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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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我的情感在祖輩那里更早得以表達、更早得到回應,我與祖輩有比自己與父母更濃厚的情感:親情基礎上的平等理解。
這始自十幾年前在海邊游玩時靈光閃現的一瞬,那一瞬我腦中浮現出的祖輩的影像都變成了青年,大約與我同齡,甚至更年輕一些。他們的行為舉止也都是青年人的,笑容青春又陽光。
這不屬于我親眼看到過的鏡頭,應該是從老照片和其他記憶中加工得來的。我把這當作一個里程碑:在我的頭腦里,他們不再僅僅是我出生后一直看到的老人,而是從小娃娃成長起來的,也有悲歡情怨的鮮活的人;我與他們不再只是敬老愛幼的晚輩與長輩,還是可以平等交往的朋友。于是,我開始用朋友的視角回看對他們的記憶。
比如八〇年代初,平房大雜院里,奶奶在屋外的自來水池一邊洗菜一邊唱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一呀唱,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好地呀方……這是我對她為數不多的記憶之一,也是我最早的音樂記憶。
比如九〇年代初,爺爺在病床上跟我聊為什么老人牙齒都掉光了,但是舌頭還在?因為牙硬舌頭軟。我當時聽不懂,后來才知道這是他用一生教訓換來的話。
比如〇〇年代中,姥姥在嚴重心臟病的情況下,每天堅持閱讀、寫作。她寫的字向一個方向掙著,每一筆都是精神意志與肌肉失控顫抖的角力。
比如一〇年代初,姥爺在書房堅守,寫作間隙仍然會像以往那樣小聲地自哼自唱,因為耳聾,他哼唱的聲音逐月增大,乃至家人在隔壁都能聽見。家人過來陪他說話,他常笑呵呵地說:我沒事,我沒事,你們忙你們的。
我理解到這些片段并不輕松,里面有他們發(fā)自內心、自強不息的努力,為的是彌補生活的不完美以及必然會出現的孤獨與恐懼。
我也知道在不完美生活中,他們那些為了彌補不完美所做的努力也不完美。有人補得多、有人補得少,少有人補到心無掛礙;有人受苦多、有人受苦少,少有人不受苦,終歸給我們這些后輩留下諸多遺憾和悲傷的記憶。
然而與此同時,我看到了那些記憶中的光輝,并繼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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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年代初,最后一位祖輩去世。媽心情低落,病了一場。爸也疲憊不堪。我想多陪伴他們,但做不好。一直以來,我和父母交流并不順暢,即便;丶铱纯,相互也只報喜、不報憂,只聊事、不談心。
糾結了一段時間,我想,不會說可以寫,當面說不出的話,可以寫成文字送給他們看。于是我啟動了周稿計劃,每一周或兩周寫一篇關于中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小文章,請爸媽閱讀并提意見。
每次送下稿子,過一兩天,媽都會打電話來,熱情地訴說閱讀感想。過一兩天,她再打電話說說二刷的感受。爸不會主動打電話,他的意見要么是媽轉達,要么得等到下次回家時,他才會在飯桌上給出短句式的簡潔評價。爸惜字如金,但我前前后后也從他那兒收集了十幾句對我的夸獎。
一年,中斷半年后又一年,就這樣積累了幾十篇小文章。
周稿成了我們兩代人來往溝通的書信,成為我們相互陪伴的方式。逐漸地,爸媽的身心狀況有了明顯好轉,我們可以當面聊的事情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細膩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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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此事的朋友希望我把這些文章給他們看看,也給他們的父母看看,有些我認識的叔叔阿姨也很有興趣。我意識到,這些文章中有些帶有共性的東西,它們吸引著我的同齡人和我父母的同齡人,而且中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意識越來越強,養(yǎng)生=養(yǎng)身 養(yǎng)心的理念越來越深入人心。
周稿的小文章寫得隨意,需要整理,整理斷續(xù)用了三四年。整理的工作量遠超我的預期,也超過寫周稿本身的工作量,其中,除了整合主題、查找資料、規(guī)范文字,最花費時間也讓我自己收獲最大的是以下兩項:
一是與更多中老年人交流,征詢他們的意見,傾聽他們的故事,匯集他們的智慧。他們大都在五十多歲到七十多歲,具有獨立生活能力。如果以六十歲為中年和老年的分界線,他們是年齡較大的中年人和年齡較小的老年人。本書所說的中老年人主要指他們所代表的群體。我遇到很多可親可敬、經歷豐富的中老年人。需要說明的是,本書中的人物并不直接等同于我的交流對象,書中所有例子都經過了技術處理。
二是一邊繼續(xù)學習心理咨詢理論和技術,一邊讓自己更多地去回憶和感受,回憶我的童年、少年,感受我與父輩、祖輩的情感聯結。這是讓我真正理解中老年人的線索和動力,也構成了所有文章的靈魂。
至此,這些文章成了我和祖輩、父輩一起完成的作品,也是我們在不完美生活中共同做出的又一個不完美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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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得并牢牢抓住文章的靈魂并不容易。在多年教育工作和心理專業(yè)學習實踐的過程中,我與內心真實感受的距離時遠時近,心里似乎總有一層窗戶紙沒有捅開,直到獲得美妙機緣的饋贈。
這饋贈來自中國心理學會臨床心理學注冊工作委員會山東督導點舉辦的中德模式精神動力取向咨詢師連續(xù)培訓,以及山東省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基地舉辦的高校心理教師連續(xù)培訓等培訓項目。過去三四年中,諸位行業(yè)頂尖的專家老師的培訓和督導把我頭腦中亂闖亂動的幾股蠻力梳理清爽,又為我輸入精純內力。盡管我只是初窺學習門徑,但可以確信如果沒有這些學習經歷,我不可能完成現在的作品。
這饋贈也來自身邊的朋友。最大最直接的幫助來自陳朝霞老師,她是高校心理教師、注冊心理師,她從周稿初始階段就常與我討論,細致審閱過前后四版書稿,提出過很多重要的修改意見。她是總會及時出現在我前行岔路口的指引者和好伙伴,是我和書稿一路成長的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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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將完成書稿的今天,我與父母的關系越來越和諧,雖然新舊問題依然不斷出現,但我們可以商量辦法、一起面對。他們說我比以前更積極陽光,其實我在心里也這樣評價他們。
與此同時,一個巧合出現了:在這段處理與父輩關系的心路旅途中,我的小家庭也進入更成熟的階段。
三代人組成大家庭,兩端是少年兒童和中老年人,中間是我們這代人。我們這代人從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包括青年人和年輕的中年人,我們與上下兩代人分別存在親子關系,是三代人大家庭的中堅力量。
本書編輯向尚女士是我的同齡人,她從中青年視角提出一個形象的說法:我們與上一代,也就是與中老年父母的關系是上行親子關系;我們與下一代,也就是與年幼子女的關系是下行親子關系。
那么可以說:中青年人的上行親子關系會影響到自己的婚姻關系和下行親子關系,理解和改善上行親子關系有助于小家庭的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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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出版社編輯向尚、鄭建華兩位老師和本書的攝影作者寧舟浩先生都長期關注中老年主題和上行親子關系,我們的合作是偶得但又注定的妙緣;陳朝霞老師和其他關心幫助我的老師、親友,特別是與我交流的中老年人們,他們也都是本書的參與者。他們每個人都為本書注入新的家庭情感和記憶。
因此,本書是多個家庭共同完成的作品。
衷心希望本書能夠成為更多家庭的信使,讓相親相愛的人們有更多機會相互理解、相互陪伴。
周波
2019.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