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10 歲就開始觀察和研究鳥類,而且從未想過把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yè)。我很幸運,因為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無法勝任其他任何工作了。
一切都是從眼鏡開始的。4 年級時,我戴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副眼鏡,不到6 個月的時間,我就成了一名觀鳥者。在戴眼鏡之前,我花了很多時間來背誦《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中的內(nèi)容,還讓兄弟姐妹就相關(guān)問題提問我。我對有關(guān)人類極致成就的紀錄尤其感興趣,比如最高和最重的人,還有現(xiàn)在被禁止的與美食有關(guān)的紀錄,比如在5 分鐘內(nèi)吃掉最多海螺的人。在戴眼鏡之后,外面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很快,我就找到了真正讓自己喜歡到欲罷不能的東西,那就是鳥類。
后來,有一本書對我的觀鳥事業(yè)也起到了促進作用。我的家在佛蒙特州曼徹斯特中心,這個小鎮(zhèn)坐落在塔可尼克山脈和綠山山脈之間的美麗山谷中。一天,我在當?shù)氐囊患倚昀镫S意翻看時,看到了羅杰·托里·彼得森(Roger Tory Peterson)寫的《鳥類野外觀察指南》(A Field Guide to the Birds)。我被它封面上的紅衣鳳頭鳥、黃昏雀和大西洋角嘴海雀深深吸引。這本書讓我愛不釋手,而且它還是口袋書。我一邊翻著書,一邊想象著為了看到所有這些鳥需要去的地方,當然,到那時我一定要帶著這本書。我把書拿給媽媽看,然后很直接地說我想把它帶回家。好吧,她回答說,你確實快過生日了!大約一個月后,在我10 歲生日那天,我的確收到了一本鳥類觀察指南,不過不是那一本,而是錢德勒·羅賓斯(Chandler Robbins)寫的《北美鳥類》(Birds of North America),里面的彩頁都有對應的文字和鳥類分布圖。這是一本內(nèi)容很棒的書,但它的裝訂實在太差了,在我小學畢業(yè)前,估計會弄壞不止一本。
帶著家里笨重老舊的雙筒望遠鏡,我開始在周邊的村莊中搜尋鳥。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用自己修剪草坪和送報紙掙來的錢買了一架新的博士倫定制的規(guī)格為735 的望遠鏡。我過11 歲生日的時候,收到的禮物是一盒記錄鳥鳴聲的錄音帶,于是我開始研究鳥類。最初的好奇心漸漸變成了癡迷,進而演變成強烈的熱愛。在適合觀鳥的好天氣里,我會因為興奮而心跳加速。直到現(xiàn)在,我有時還能體會到這種感覺。
許多人都無法理解鳥類到底有什么令人著迷的地方。那些在樹林、濕地和田野里觀鳥的人,究竟在干什么呢?理解愛鳥之情的關(guān)鍵是,要認識到觀鳥實際上是一次狩獵。但與狩獵不同的是,你收獲的戰(zhàn)利品都在腦海里。毫無疑問,你的大腦是一個收藏戰(zhàn)利品的好地方,因為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能隨身帶著它們,而不是把它們掛在墻上或者放在閣樓中。觀鳥的經(jīng)歷會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也會成為你整個人的一部分。由于觀鳥者是人類,所以這些觀鳥的記憶和其他大多數(shù)人類的記憶一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越來越美好:鳥的羽毛色彩會更加飽滿,鳥鳴聲會更加悅耳,那些難找的標志性特征也會更加生動清晰。
觀鳥帶來的興奮感會讓人想看到更多的鳥,包括最早到來和最晚離開的鳥及最大和最小的鳥,還想了解它們的習性。最重要的是,觀鳥會讓人想看到新的鳥,也就是你從未見過的鳥,同時保存好自己的觀鳥記錄。許多觀鳥者都有一個Life List(鳥種記錄),里面記錄了他們一生中看過的所有鳥;他們補充進去的每一種新的鳥都被稱為lifer(新鳥種)。
大多數(shù)孩子可能還沒想過以后要做些什么,但我那時非常確定。12 歲時,我就知道自己會一直觀鳥。觀鳥帶我領(lǐng)略了《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精美的插圖展現(xiàn)的奇妙景象。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渴望去更加偏遠、奇特的棲息地和地域觀鳥。1976 年,我又一次在書店隨意瀏覽,這次是和我的父親一起,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新版《巴拿馬鳥類圖鑒(Guide to the Birds of Panama),這本書的作者是羅伯特·里奇利(Robert
Ridgely),售價為15 美元,可我當時沒有這么多錢。我父母在買這種有價值的東西時通常愿意均攤費用,所以我問父親是否愿意和我一人付一半。他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問道:不過,孩子,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巴拿馬呢?我用青春期有些嘶啞的聲音回答說:難道你沒看到嗎,爸爸,有了這本書,就代表我去了!我猜我的話還是有說服力的,因為最后我把這本書帶回家了,我對新熱帶區(qū)鳥類的終身迷戀也由此開始。
當然,觀鳥的最終目標是了解世界上總計 1 萬多種的鳥類。但我說的對鳥類的了解和對萬有引力定律、珠穆朗瑪峰的高度和體重1 070 磅a的羅伯特·厄爾·休斯(Robert Earl Hughes)是世界上最重的人等的了解不同。觀鳥是用一種更透徹、更深刻的方式去了解鳥類。
為了幫助你理解我的意思,不妨想象一下觀鳥者看到鳥時的心情。不是任意一只鳥,而是某種特定的鳥,比如一只雄性橙胸林鶯(Setophaga fusca)(圖01)。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雄性橙胸林鶯的場景,那是1973 年5 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在曼徹斯特中心,那只橙胸林鶯就站在我家前院的一棵枝葉稀疏的白樺樹上。從那時開始,從它們在緬因州北部阿拉加什河沿岸北方森林的繁殖地,到它們在厄瓜多爾安第斯山脈云霧森林中的越冬棲息地,我都多次見到了橙胸林鶯,可以說我很了解這種鳥。
當然,所有觀察過雄性橙胸林鶯的人都能看到它全身清晰的黑色羽毛、亮橙色的頸前部和面部圖案,以及白色的覆羽色帶、腹部和尾部斑點,并因此形成令人驚嘆和難忘的感官印象。但觀鳥不僅僅是看到一只鳥,獲得視覺體驗,還要識別出鳥類所有的形態(tài)特性,并能準確地說出觀察對象對應的名稱或?qū)S忻~。
當一個觀鳥者看到一只雄性橙胸林鶯或者其他任何她能識別出種類的鳥時,她對于這只鳥身上醒目的黑色、橙色和白色的羽毛圖案就會產(chǎn)生神經(jīng)層面的體驗,這種體驗與單純的感官認知不同。我們知道這一點是事實,因為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研究已經(jīng)表明,觀鳥者的大腦與未經(jīng)訓練的觀察者的大腦不同,前者利用大腦中視覺皮層的人臉識別模塊來識別和確定鳥的種類及其周身羽毛的情況。換句話說,當觀鳥者識別出一只橙胸林鶯時,她利用的正是人們在辨認熟悉面孔,比如詹妮弗·安妮斯頓(Jennifer Aniston)、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和你的鄰居盧阿姨時用到的那一部分腦區(qū)。觀鳥能訓練你的大腦將一系列自然歷史方面的認識,轉(zhuǎn)化為對于可識別個體的認知。這就好比你走在滿是陌生人的城市街道上和走在高中母校的走廊里,感覺是不一樣的。觀鳥者的經(jīng)歷和單純地在樹林中散步的關(guān)鍵區(qū)別,就在于大腦中的活動。
英語并不足以表達這種區(qū)別,因為英語只提供給我們一個動詞know(了解)。然而,在很多其他語言中會使用兩個不同的動詞,其中一個的意思是了解某個事實或理解某個概念,另一個的意思則是通過親身經(jīng)歷熟悉某個人或某個事物。比如,在西班牙語中,了解或理解某個事實用saber 表示,通過親身經(jīng)歷熟悉某個人或事物則用conocer 表示;在法語中,分別用savoir 和connatre 表示;在德語中,分別用wissen 和kennen 表示。觀鳥與單純的觀察之間有一個主要差別,那就是觀鳥實際上是在這兩種認知之間建立橋梁,即將親身經(jīng)歷與事實及認識聯(lián)系起來,在這個過程中,你要通過自己的親身實踐來積累有關(guān)自然界的知識。這就是對于觀鳥者而言,為什么最重要的事始終是你是否在書本以外的現(xiàn)實生活中真的看到了鳥!知道一種鳥的存在卻從未親眼看到它們,就只能算了解但缺乏親身經(jīng)歷的認知,這對觀鳥者而言是遠遠不夠的。
上大學期間,我發(fā)現(xiàn)進化生物學中有很多我最感興趣的鳥類外形的相關(guān)知識,包括鳥類驚人的多樣性和無窮無盡的微妙差異。進化論解釋了上萬種鳥類是如何演變成它們今天的外形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鳥類的所有觀察和認知,都在為一個更宏大的知識項目奠定基礎(chǔ),那就是畢生致力于鳥類進化的科學研究。
在40 多年的觀鳥生涯和30 年對于鳥類進化的研究中,我有幸涉獵領(lǐng)域內(nèi)各種各樣的課題,獲得了很多樂趣。在這個過程中,我有機會去各個大洲觀鳥,看過世界上超過1/3 的鳥類。不過我很確定,12 歲的我會對現(xiàn)在的我非常失望,因為就看遍所有鳥類這個極其困難的任務而言,我的進展太慢了。我曾在南美洲的熱帶雨林中首次發(fā)現(xiàn)了侏儒鳥(侏儒鳥科)為了吸引異性而做出的奇特炫耀行為。我解剖過不同鳥類的鳴管,即一種非常小的鳥類發(fā)聲器官,并利用這個解剖學特征重建物種間的進化關(guān)系。我對鳥類生物地理學(針對物種在全球分布情況的研究)、羽毛的發(fā)展演變和獸腳亞目恐龍中鳥類羽毛的起源進行了研究。我還調(diào)查過鳥類羽毛色彩的物理和化學性質(zhì),以及鳥類的四色視覺。
在研究這些課題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意外的轉(zhuǎn)折,引領(lǐng)我走向一些我之前從未想到的研究課題,比如鴨子的極其暴力的交配方式。有時,不同的研究項目之間可能存在完全出人意料的關(guān)聯(lián)。比如,分別對鳥類羽毛色彩和恐龍羽毛進化的研究,最終都發(fā)現(xiàn) 1.5 億年前有一種長羽毛的恐龍赫氏近鳥龍,其羽毛的色彩非常醒目。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自己的研究只是兼收并蓄的大雜燴。但近幾年,我逐漸意識到我的研究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關(guān)于一個很大的問題美的進化。我說的美并不是我們眼中的美,更確切地說,我感興趣的其實是鳥類自身對美的認識。特別是,我非常想知道鳥類的社會決策和配偶選擇是如何推動鳥類進化出如此多種多樣的外形的。
在多種多樣的群居環(huán)境中,鳥類會互相觀察,并評估自己的觀察結(jié)果,然后做出社會決策,這些都是真正意義上的選擇。它們會選擇與哪些鳥成群結(jié)伴,喂養(yǎng)哪一只幼鳥,以及是否要孵化某一窩鳥蛋。當然,鳥類做出的最重要的社會決策是與誰交配。
鳥類利用自身對特定羽毛、顏色、鳴叫和炫耀行為的偏好來選擇它們的伴侶,從而推動了與性有關(guān)的裝飾器官的進化,而且鳥類有很多這樣的裝飾器官?茖W地講,與性有關(guān)的美包含配偶身上所有看得見的理想特征。數(shù)百萬年來,對于配偶的選擇使鳥類身上與性有關(guān)的美的多樣性激增。
裝飾器官與身體其他部位的功能截然不同。它們的作用不只是體現(xiàn)在與物質(zhì)世界的生態(tài)或生理的相互作用方面,更確切地說,性裝飾器官的作用體現(xiàn)在與觀察者的互動方面,也就是通過其他生物個體的感官知覺和認知評估,對那些被觀察的生物體產(chǎn)生主觀體驗。所謂主觀體驗,指的是一系列的感覺和認知活動產(chǎn)生的不可見的內(nèi)在心理特性。比如,看到紅色,就仿佛聞到玫瑰花的香味,或者感覺到痛苦、饑餓,或者產(chǎn)生欲望。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是,性裝飾器官的功能是激發(fā)觀察者的欲望和依戀感。
我們對于動物欲望的主觀體驗了解多少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主觀體驗是無法衡量和量化的。正如托馬斯·內(nèi)格爾(Thomas Nagel)在他的經(jīng)典論文《成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覺?》中寫的那樣,主觀體驗包含給定生物體在進行某種感知或認知活動時會產(chǎn)生什么感覺,不管這種生物體是蝙蝠、比目魚還是人。但如果你不是蝙蝠,你就永遠無法獲得通過聲吶感知世界的三維聲學結(jié)構(gòu)的體驗。盡管我們可以假設(shè)自己的主觀體驗與其他個體的主觀體驗在性質(zhì)上相似,甚至可能與其他物種的主觀體驗相似,但我們永遠無法證實這一點,因為我們無法真正地相互分享彼此內(nèi)心的感受。即使對能夠用語言表達想法和體會的人類而言,我們內(nèi)在感官體驗的真正內(nèi)容和特性,其他人也無從知曉,而且無法用科學方法進行測量和概括。
因此,大多數(shù)科學家都不喜歡研究主觀體驗,甚至直接承認它們的存在。許多生物學家認為,既然我們無法衡量主觀體驗,那么這種現(xiàn)象就不能算作一個恰當?shù)恼n題。但對我來說,主觀體驗的概念對于理解進化是至關(guān)重要的。我認為,我們需要一套包含動物主觀體驗的進化論,從而對自然界做出準確的科學解釋。如果我們忽視它們,就要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認知風險,因為動物的主觀體驗對它們的進化過程有著關(guān)鍵性和決定性的影響。如果主觀體驗不能簡化到可以測量的程度,我們該如何科學地研究它們呢?我認為,我們可以借鑒物理學的經(jīng)驗。早在20 世紀初沃納·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就證明,我們不可能同時知道一個電子的位置和動量。盡管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認為電子不屬于牛頓力學的適用范圍,但物理學家并沒有放棄或忽略與電子有關(guān)的問題。相反,他們想出了解決問題的新方法。同樣地,生物學也需要找到新方法來研究動物的主觀體驗。我們無法測量或者了解這些體驗的任何細節(jié),但我們可以慢慢地了解它們,就像我們可以間接地了解電子的基本情況一樣。比如,我們可以通過追蹤裝飾器官的進化和近緣生物對于性裝飾器官的偏好,來探究主觀體驗的演變。
我把這種由生物個體的感官判斷和認知選擇驅(qū)動的進化過程,稱為審美進化。對于審美進化的研究需要與性吸引力的兩個方面相結(jié)合,即欲望的客體和欲望本身的形式,生物學家將它們分別稱為炫耀特征和擇偶偏好。我們可以通過研究什么樣的配偶受歡迎來觀察性欲望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蛘呖赡芨行У氖牵覀円部梢酝ㄟ^研究這種欲望客體(指某個物種特有的裝飾器官)的進化,以及這些裝飾器官在多個物種間的進化方式,來研究性欲望的進化。
在了解配偶選擇機制的過程中,我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欲望和欲望客體在共同進化。我在后文中會講到,大多數(shù)與性有關(guān)的美都是共同進化的結(jié)果,換句話說,炫耀特征和擇偶偏好的匹配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在進化過程中彼此影響的結(jié)果。正是通過這種共同進化機制,自然界的美才有了如此驚人的多樣性。因此,這本書實際上講的是美和欲望的自然進化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