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恐怕是20 世紀最具爭議的英國作家之一�？隙ㄋ�的人視他為“文學天才”，否定他的人覺得他只是個“暢銷書作家”而已。其實，在英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毛姆始終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其地位僅次于伍爾夫、勞倫斯等少數(shù)幾位作家。如果單就短篇小說而論，他可以毫無爭議地躋身一流短篇小說家的行列。早在上個世紀20年代，他就被文學批評界譽為“英國的莫泊�！�。在他生前，英國《新政治家》雜志稱他是“當今在世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英國學者克萊爾·漢森說：“任何一部20 世紀短篇小說集，如果不收錄毛姆的作品就會失去意義�！敝袊鴮W者侯維瑞先生也指出：“毛姆的長篇小說和劇本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功，但是為他贏得最高榮譽、標志著他創(chuàng)作的新高度的卻是他的短篇小說�！� 終其一生，毛姆共創(chuàng)作了一百五十多部短篇小說，較有代表性的短篇集有《一葉顫動》（The Trembling of a Leaf 1921)、《木麻黃樹》（The Casuarina Tree 1926）、《英國間諜阿興登》（Ashenden：Or the British Agent 1928）、《第一人稱短篇小說六篇》（Six Stories Written in the First Person Singular 1931）、《阿金》（Ah King 1933）、《四海為家的人們》（Cosmopolitans 1936）、《像從前那樣雜拌》、（The Mixture as Before 1940）《環(huán)境動物》、（Creatures of Circumstance 1947）等。他的短篇小說可分為三大類：以歐洲為背景的“西方故事”，以南太平洋、東南亞和中國為背景的“東方故事”，以及阿興登間諜故事。最受讀者歡迎、也深受評論界好評的是那些帶有濃郁“異域情調”的東方題材故事。正如美國學者萊布里奇所說：“毛姆與東方的聯(lián)系，與東南亞、太平洋島嶼以及中國的聯(lián)系，正是其作品最吸引現(xiàn)代讀者的地方�！�
　　本書共收錄了毛姆的十二個短篇，主要是“東方故事”與“西方故事”。在這兩類故事中，毛姆聚焦于西方上流社會或中產(chǎn)階級，筆鋒直指人性的陰暗、丑陋或墮落。尤其是在“東方故事”中，毛姆并沒有像斯蒂文森、吉普林或康拉德那樣采用“帝國羅曼司”（Imperial Romance）的形式，來頌揚大英帝國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而是以冷峻的寫實手法，對西方殖民者的上流社會進行了諷刺與批判。他既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審視者與挑剔者，也是東方“異域”文化的觀賞者與獵奇者。薩義德在《東方學》一書中稱毛姆為“典型的東方主義作家”，是切中肯綮的。作為中國讀者，我們在閱讀毛姆時應當清楚，他對中國文化十分欽慕，但同時又不無根深蒂固的傲慢與偏見。在他的短篇小說中，“中國佬”（Chinaman）一詞的頻繁出現(xiàn)就是一個例證。
　　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看，毛姆不同于同時代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在他看來，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應該有引人入勝的主題，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構思精巧的故事情節(jié)，簡潔明了的敘事風格，清晰、簡潔與悅耳的語言，以及合乎人物性格的對話。他說：“作者講述的故事應該合情合理而且有條有理，故事應該有開端、中間和結尾，結尾必須是開端的自然結局。情節(jié)要具有可能性，不僅要有利于主題發(fā)展，還應該是由故事自然產(chǎn)生的。小說中的人物要有個性，他們的行為應該源于他們的性格。”對照本書中的短篇小說，不難看出毛姆確實是講故事的行家里手，無愧于“故事圣手”的美譽。相比之下，不少現(xiàn)代主義作品佶屈聱牙，艱澀難懂，讓很多讀者敬而遠之，難以親近，而毛姆小說膾炙人口、雅俗共賞，就顯得彌足珍貴、堪可稱道了。
　　二
　　本書的十二個短篇結集而成“滿滿一打”（毛姆一短篇的篇名），其中“東方故事”占了較多的篇幅。《雨》選自《一葉顫動》。這個短篇最早以《湯普森小姐》為名刊登在美國紐約的一家雜志上。1922年被改編成劇本后在紐約百老匯上演，十八個月中連演六百四十八場。1925 年，再度被改編后在倫敦環(huán)球劇院上演，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連演一百二十五場。1923 年，《雨》被好萊塢以高價購得電影改編權，第一次被拍成電影。1932 年再次被搬上銀屏，影響巨大。《雨》講述的是一個妓女與一位傳教士之間發(fā)生的奇特故事。毛姆對人性欲望與虛偽的深刻揭示主要是通過精巧的敘事結構與充滿戲劇性的沖突來完成的。他對“講故事”的喜愛遠遠超越了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此外，毛姆并沒有著力描寫南太平洋島嶼旖旎迷人的自然風光，而是更多地突出濕熱幽閉的熱帶環(huán)境對人物行為與心理所產(chǎn)生的影響。這個短篇受到了莫泊桑《羊脂球》的影響，但是毛姆融異域風情與寫實手法為一體，其風格完全不同于法國式的自然主義。
　　《情非得已》與《赴宴之前》選自《木麻黃樹》，《叢林中的腳印》選自《阿金》。這三個短篇故事都是以英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馬來亞和婆羅洲為背景�！肚榉堑靡选分v述了一個荒唐的跨種族婚姻故事，所表現(xiàn)的是殖民主義背景下種族歧視與文化沖突的主題�！陡把缰�前》與《叢林中的腳印》寫的是白人殖民者之間發(fā)生的離奇而冷血的謀殺故事，再現(xiàn)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階級在東南亞殖民地的生存狀況。毛姆將這些白人殖民者置于遙遠而陌生的“異域”環(huán)境下，描寫他們的傲慢、偏見、孤獨、空虛、欲望、恐懼與自私。從敘事層面看，毛姆使用他擅長的敘述技巧，以回憶的方式娓娓道來，層層剝筍，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最后的高潮過后，仍然能讓讀者回味再三。
　　《大班》《領事》選自毛姆的旅行雜記《在中國屏風上》（On a Chinese Screen 1922）。20 世紀早期，毛姆曾兩次訪問中國，后來創(chuàng)作了多部涉華題材作品，《在中國屏風上》是其中的代表作。毛姆以隨筆的形式和紀實的手法記述了對中國的印象，但上述兩個短篇并不是旅行素描，而是非常成熟的虛構作品。它們后來被收入多種毛姆短篇小說集中，如《毛姆短篇故事全集》（The Complete Stories of W. Somerset Maugham 1934）、《毛姆短篇小說選》（Collected Short Stories 1951）、《毛姆短篇小說六十五篇》（Sixty-five Short Stories 1976）等。這兩個短篇描寫了旅居中國多年的英國殖民者殖民流散者的故事，一直被看成是毛姆短篇小說中的名篇佳作。它們不同于其他以故事性見長的短篇，而是以人物意識作為敘述中心，帶有明顯的現(xiàn)代主義色彩。
　　《如此朋友》《一位紳士的畫像》《夢》《逃婚》《病女露易絲》五個短小故事選自《四海為家的人們》。這些故事的場景分別設定在日本、俄羅斯、朝鮮以及英國本土，主要人物仍然是英國人或其他西方人。周游世界各地的毛姆秉持“世界主義”的視野，所探討的主題仍然是人性的虛偽、自私、嫉妒、狹隘、偏執(zhí)等�！度绱伺笥选穼懙氖且粋�表里不一的英國人如何對自己的同胞落井下石的故事。《逃婚》與《病女露易絲》是兩個“西方故事”，寫的是人性的自私（或女性的自私），從中可以看出身為同性戀的毛姆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一位紳士的畫像》和《夢》系首次被譯成中文，在題材與風格上略顯不同。上述這幾個故事簡短精煉，意味雋永。
　　《食蓮者》選自他的西方故事集《照方配藥》。在這個故事中，風光旖旎的卡普里島被建構成了現(xiàn)代都市人的“世外桃源”。毛姆借用《奧德賽》中的“食蓮族”典故，描寫了一個英國人如何放棄倫敦某銀行經(jīng)理的工作，來到卡普里島上定居，過著一種寄情山水、悠閑自得的“另類”生活，老來卻凄慘而死。從主題上看，這個短篇與毛姆的長篇代表作《月亮和六便士》一樣，都隱含著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思考。在現(xiàn)代英語中，The Lotus Eater 意為“貪圖安逸的人”，但主人公所追求的悠閑自得并不只是游手好閑的同義詞。毛姆是以勞碌/ 悠閑的二元對立模式審視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方式以及某種充滿誘惑但卻注定了要失敗的烏托邦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