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女人
劉大先
如果記憶沒有舛誤,那么我認識嚴英秀至少有十二年了。最初應(yīng)該是在2006年青海第三屆中國多民族文學(xué)論壇,然后是2008年新疆第五屆中國多民族文學(xué)論壇,我們甚至一起去過青海湖和吐魯番,不過似乎沒有交談過什么。我印象中她在兩次論壇中的發(fā)言都比較文學(xué)化,不是那種正襟危坐的學(xué)術(shù)腔,而更多帶有感性與修辭色彩。這十多年間,她給我所在的雜志《民族文學(xué)研究》投過稿件,我也曾去過她所工作和定居的蘭州數(shù)次,不過除了通過幾次E-mail和電話,好像也沒有再見過。但是她的文章倒也經(jīng)?梢,因為除了寫論文,她也創(chuàng)作散文和小說,我曾經(jīng)讀過她寄贈的小說集《紙飛機》,集中于當代城市(或者進城的)女性情感書寫,頗不同于那些具有少數(shù)民族身份并強化自己族裔標識的作家。某一年還曾在媒體上見到她和某個抄襲她作品的人的筆墨官司,好像《文學(xué)自由談》和藏人文化網(wǎng)以及我認識的一些藏族作家也都參與其中。
關(guān)于嚴英秀,我所知道的大致就是這些,散淡的文字之交;仡^想一想,這些散碎的記憶片段其實也便構(gòu)成了嚴英秀的形象一個寫作的女人。她在《寫作,像風(fēng)一樣吹過來》一文中歷數(shù)杜拉斯、茨維塔耶娃、三毛、薛濤、丁玲、阿赫瑪托娃、蕭紅……那些生活在不同空間與時間中的女人們,她們?nèi)绾螌褂殖挤跁r間、抵御又和解于生活、迷戀又決絕于愛情,當世間一切都不能給予恒久的救贖,都無法消融歷史與現(xiàn)實所必然帶來的虛無,寫作就成了女人走向自己的道路。因而,評論、散文與小說的文類區(qū)分在嚴英秀這里其實都不重要了,它們都是寫作,寫作本身是她求證與認同自我的方式,她以這種方式將自己置身于簡·奧斯汀、伍爾芙、普拉斯、艾米莉·狄金森、蕭紅、伊蕾、蔣韻、趙玫、葉梅、范小青、白瑪娜珍,以及延續(xù)下來更長的名單之中。
《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這本散文集包括兩個部分:我所棲身的生活和我曾經(jīng)歷的閱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生活在其中并不包含日常生活,而更多是文藝生活,幾乎不見煙火瑣碎的凡庸,或者說日常生活被蒸餾提純了;閱讀則更以其精神性的層面充實在生活之中。無論是生活還是閱讀,其實都是寫作的準備與完成、積累與享受、悲傷與歡欣,它們是三位一體的疊合。至少從這些文字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目而言,她的生活是整全性的、一致性的,并沒有太多的斷裂與沖突。
有意味的是,嚴英秀是一位在西部寫作的藏族女性,但并沒有按照慣常期待與想象那樣突出地域或者民族的要素,并且耿直地反駁了抱著那種迷思的人們不過是類似于東方主義式的西部主義。我很同意她的這種文學(xué)觀念她首先是作為一個人在寫作,這個人無論身處何方,出于何種族群,有著如何背景,都是一個同時代人,都要面對著任何一個當代人所要經(jīng)歷的別無二致的生活和變遷。如果非要在這個人上附加什么,那就是女人。毫無疑問,她有著明確的性別意識,盡管這種意識可能是本能地、不自覺地從文字中流注出來的。寫作的女人構(gòu)成了她的我。
散文真是一種寫作者的真我無所遁形的文體。嚴英秀的我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幾乎在記人、敘事、寫景中都始終徘徊不去,當然,這三者在她的散文中并不多,她更多的是借人、事、景在抒情和議論。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在用寫詩的筆法寫散文!吨屡畠骸返拈_頭寫道:我緊挨著空虛坐著。整整一個冬天,幾乎沒換過更好的姿勢。有時,我做出忙碌的樣子,好像一場雪就要飄起,你也剛好來到了我的門外。事實上,小雪無雪,大雪亦無雪。而你或?qū)w來,但必得遠去。我能做的,只是急急伸出雙臂再徒然地收回。你無法從這種羚羊掛角的文字中尋覓具體的人、事、景,但是里面有動作、心理和情緒,它們晦暗難及,卻又真切可感,訴諸的是感受和體驗。這與知識型和敘事型散文拉開了差距。如果用王國維的話來說,她的散文都營造出了一種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這個主觀性凸顯出她誠實的自我。對比邵雍所謂: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之說,我們可以看到詩人情性與道學(xué)家之間的區(qū)別那個有偏暗的情才是文學(xué)棲居的所在,你可以說她是片面的、偏激的、狹隘的,但在那種片面、偏激與狹隘中有某種洞察。
嚴英秀的底色是一個文藝青年,《唯有舊日子給人安慰》這篇文章回眸了她早期的成長,八十年代中后期偏僻地方的隱秘激情,文學(xué)被指認為蔬飯之間、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成了她自我構(gòu)建的隱身之處、遁逃之地和安身之所,是那個盡管空無一物,卻依然能夠提供安慰的遠方。我相信,能夠這樣熱愛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愿過上文學(xué)生活的人,其中一定有天賦的性格稟賦,它如同火種因緣際會與時代與環(huán)境的薪柴相遇并點燃,揮發(fā)出浪漫主義孑遺的能量與熱力,如同崢嶸的石頭在時間的流水打磨下熠熠生輝。寫作的女人也只能祈望于時間,只能在對時間的恐懼和信仰中走過時間。是的,沒有什么人比寫作的女人更感知著時間的凜冽和遽促,時間總是最先去欺凌那最優(yōu)美最敏感的靈魂,但也沒有什么人比寫作的女人更貼近著時間的溫暖和公正,時間總是在最后去恩澤那最柔軟也最堅定的精神。
這個敏感而又敏銳的女人,最終用寫作證明自身。這種寫作無以名狀,不能被套用在任何術(shù)語程式和批評貫口當中,因為這是一個時時充滿自省與反思的作者,深諳寫作的一切套路,任何外在的解析與闡釋之于她而言都可能是無效的。就像她在那篇《天之大》中寫到母親,那情感是切近、普遍而共通的,卻又是一己、獨特而專有的,并且她也自知是不能已于言的,但是仍然要寫,因為唯有寫出來,記下來,我才能走過自己。無論她有沒有走入或者走出巴顏喀拉,我們都無從置喙,我們所要做的就是體驗和感受。
201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