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京西南盧溝橋畔，有一個小村莊。

這個小村莊的名字叫三合莊，很有些年頭，沒出過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也沒出過可歌可泣的大人物，唯一特別的便是毗鄰千年古鎮(zhèn)長辛店。

長辛店這地界，因為離京城最近，自古便是商賈旅客云集之地，店鋪酒肆林立。無論打尖歇腳的商客，還是進(jìn)京趕考的儒生，或是窮困潦倒的乞丐，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混雜其間，人來人往，車馬聲嘯。

和長辛店的熱鬧非凡相比，這三合莊原本平凡得不值一提。誰知清光緒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901年深秋的一天，突然來了一伙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一到就忙著量土地、搭帳篷，身后還跟著青布灰衣的聽差和灰頭土臉的工人。村民明白了，這是京城來的工程隊！

早在年初的時候，官府就曾派人來，圈起好大一塊地，說是要從盧溝橋那邊遷過來一個工廠。原來，盧保鐵路盧溝橋機(jī)廠在兩年前鬧拳匪（義和團(tuán)運(yùn)動）的時候，被一把火燒毀了，官家本考慮就地重建，可一來地方狹小，不便于今后發(fā)展；二來資金費(fèi)用同樣也不會少，那就不如擇地重建，于是依托千年古鎮(zhèn)建造新廠的方案便得到官府批準(zhǔn)，基建工程方才得以啟動。

細(xì)說起來，居住在這里的清朝子民，生活的變化多是因為一條鐵路的興建而起的，這條鐵路起初稱作盧漢鐵路，即從盧溝橋到漢口。

既然要修鐵路，為什么不從京城內(nèi)修起呢？究其原因，和皇家的所謂龍脈之說脫不了干系。清朝皇帝害怕就近修筑鐵路破壞了皇家的龍脈，所以要求所修筑的鐵路必須離紫禁城40里地之外，而盧溝橋離紫禁城恰好42里，又有盧溝曉月的風(fēng)景相托，由它作一條鐵路的源頭當(dāng)是理想之地。

按照當(dāng)時設(shè)想，整條鐵路分為四段，即盧溝橋至正定（后改稱保定）為首段；正定至黃河為第二段；黃河至信陽為第三段；信陽至漢口為末段。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首段盧保鐵路建成。有鐵路就要有與之配屬的工廠作為鐵路運(yùn)營的有力保障，主要是提供機(jī)車車輛上使用的各種配件，等到條件成熟了，還要進(jìn)行機(jī)車車輛的大修維護(hù)，甚至新造，于是才有了盧保鐵路盧溝橋機(jī)廠。

工廠異地重建后就要對外招工，最先考慮的當(dāng)然是附近的住戶，于是一些揭不開鍋的農(nóng)戶、無地可種的閑散漢子都躍躍欲試。雖然每月領(lǐng)取僅夠糊口的不多薪水，但畢竟不用再看老天爺?shù)哪樕�了，與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完全兩樣。

三合莊曾有村民在盧溝橋的原廠做過工，沒想到這次工廠搬到了家門口，于是便有人上門探詢那些重回三合莊的工人。

我說小三子，進(jìn)廠做工到底咋樣��？聽他們說，月月都有銀子拿，這是真的嗎？

聽說朱家墳有個小伙兒，被砸斷了胳臂，廠子里也沒人管，至今還待在家里哭天喊地呢！

面對種種議論，被問者往往是高傲地仰起頭，誰也不理睬，闊步走出院外。跟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莊稼佬沒什么可說的，根本就是對牛彈琴嘛！于是這些見過世面的工人便隔三岔五地跑到村外，呆望著那片空地，幻想著能早日開工。如今官府總算來人了，恰似久旱逢甘雨，讓人歡喜不已。

工地上難免有些看熱鬧的人，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有個二十七八歲的精壯漢子，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這時節(jié)，村里的壯勞力都在忙著地里的生計，圍觀者除了老弱，便是游手好閑者，因而那精壯漢子便顯得頗為突出。

這個漢子叫陶一丁，是個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村子里發(fā)生的這些變化，他無心也無力去管，他已經(jīng)快被家里那幾個討飯鬼給壓垮了。

陶一丁年紀(jì)雖不大，但已是一兒一女兩個孩子的爹了，老大陶宗法，老二陶慧敏。如今老婆那個爭氣的肚子馬上就要產(chǎn)下另一個討飯鬼，此時他懷里揣著的一小包紅糖，就是給將要臨盆的老婆陶李氏買的。可如今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要不是接生婆連嚇唬帶數(shù)落，這一小包紅糖他都舍不得買。這倒霉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老鄉(xiāng)，想不想進(jìn)廠做工呀？來吧，反正比種地強(qiáng)，只要干得好，還能提升為工頭。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熱情地和陶一丁打著招呼，看裝束，像是個管事的。陶一丁慌亂得直往后退，長這么大，他接觸到最大的官兒也就是保長了，他都有些不會說話了。本來，迫于生活壓力，陶一丁也想到去盧溝橋機(jī)廠做工，都通過身體檢查了，讓他第二天進(jìn)廠上班。

那天他早早地趕往工廠，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他永生難忘。不知從哪里涌進(jìn)來一群紅了眼的拳匪，見什么砸什么，誰要上前阻攔就被五花大綁，他們恨洋人，連帶也恨洋人傳進(jìn)來的這些玩意兒，陶一丁嚇得躲在一臺機(jī)器后面，大氣也不敢出，最后他看到火光沖天，再不跑恐怕連命都要丟了，這才抱頭鼠竄。

說是進(jìn)廠當(dāng)了工人，可是連錘把都沒摸過便灰頭土臉地回來了，還沒少遭村人奚落，每每想到那次的經(jīng)歷，陶一丁便倍感失落。

老鄉(xiāng)，別緊張嘛，進(jìn)了廠，我們就是伙友（工友）了，那……

一丁大哥，還愣著干什么？你家月娥嫂子生了。一名急匆匆趕來的婦女沖陶一丁喊道。陶一丁這才回過神來，他沖那人羞赧地一笑，便轉(zhuǎn)身朝家里疾奔而去。

回到家，陶李氏已平安產(chǎn)下一子。懷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陶一丁的心里喜憂參半。更為要命的是，這孩子就像是天生的討債鬼。生頭兩胎時陶李氏奶水充沛，乳房鼓鼓的，而現(xiàn)在卻干癟得像個布袋。小家伙餓得整天哇哇大哭，煩惱不已的陶一丁甚至動了將孩子送人的念頭。

他爹，求求你，不管怎么說，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陶李氏聲淚俱下，苦苦哀求。陶一丁無助地望著娘倆，最后一跺腳，甩門走了出去，他決定報名進(jìn)廠做工。陶李氏望著襁褓中的孩子，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誰也不曾料到，這個在工廠動遷興工當(dāng)天出生，后來取名叫陶宗漢的男孩，竟與工廠有著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