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代表性作家馮至的經(jīng)典中篇小說,影響深遠。全書共九節(jié),分別以伍子胥可能經(jīng)過的地點為題名。首先是郢都外的“城父”;接著,經(jīng)過了兩處水域“林澤”和“洧濱”;隨之是兩處陸地“宛丘”和“昭光”;接著又是兩處水域“江上”與“溧水”;整個故事則結束在另兩處陸地:“延陵”和“吳市”——而“吳市”,馮至暗示我們注意那可能是又一個“城父”。全書故事的結構非常均衡完美,具有厚重的歷史感,令人回味無窮。
馮至先生是享譽海內外的學者、作家和翻譯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成就斐然,許多名篇至今仍膾炙人口
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字君培,河北涿縣人。1927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1930年赴德國留學,1935年獲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歷任同濟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馮至20世紀20年代以《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登上文壇,40年代創(chuàng)作的詩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中篇小說《伍子胥》影響深遠。他學貫中西,治學嚴謹,其著作《杜甫傳》《論歌德》在中國的學術史上均具開創(chuàng)意義。他曾被魯迅稱贊為“中國*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他還是一位卓越的翻譯家,把海涅、里爾克、歌德等人的文學名著介紹到中國,為中德文學的交流與溝通做出過杰出的貢獻,他也因此瑞典、聯(lián)邦德國、奧地利等國聘為科學院外籍院士或通訊院士,獲得過德國“大十字勛章”等多項獎項。
一城父 1
二林澤 13
三洧濱 26
四宛丘 39
五昭關 55
六江上 66
七溧水 76
八延陵 85
九吳市 93
后記 107
附錄
仲尼之將喪 112
伯牛有疾 125
城父,這座在方城外新建筑的邊城,三年來無人過問,自己也仿佛失卻了重心,無時無刻不在空中飄浮著。不論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門,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黃色的平原,沒有邊際,從遠方傳不來一點消息。天天早晨醒來,橫在人人心頭的,總是那兩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這只是從面貌上舉動上彼此感到,卻沒有一個人有勇氣提出來談講。居民中,有的是從陳國、蔡國遷徙來的,有的是從江邊搬來的,最初無非是夢想著新城的繁榮,而今,這個夢卻逐漸疏淡了,都露出幾分悔意。他們有如一團漸漸干松了的泥土,只等著一陣狂風,把他們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里,只聽著小小的一座城充滿了切切的私語,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霧里的花;江邊的方言使人懷想起金黃的橙橘、池沼里寧靜的花葉、走到山谷里到處生長著的蘭蕙芳草;陳蔡的方言里卻含滿流離轉徙的愁苦,—祖國雖然暫時恢復了,人們也不肯回去,本想在這里生下根,得到安息,現(xiàn)在這個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動搖了,安息從哪里能得到呢?總之,在這不實在的、恍恍惚惚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鄉(xiāng),不想繼續(xù)住下去,可是又沒有什么好打算。這兄弟二人,在愁苦對坐時,也沒有多少話可說,他們若是回想起他們的幼年,便覺得自己像是肥沃的原野里的兩棵樹,如今被移植在一個窄小貧瘠的盆子里,他們若想繼續(xù)生長,只有希望這個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長晝,在深夜,二人靜默了許久之后,弟弟有時從心里迸發(fā)出一句簡短的話來:“這狀況,怎樣支持下去呢?”他一邊說一邊望著那只沒有系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掛著,眼里似乎要淌出淚來。這時,焦躁與忍耐在他的身內交戰(zhàn),仇恨在他的血里滋養(yǎng)著。父親囚系在郢城,太子建流亡鄭、宋,—兄弟二人和這座城完全被人忘卻了。他們想象中的郢城,現(xiàn)在一定還承襲著靈王的遺風,仰仗江南采伐不盡的森林,在那里大興土木。左一片宮殿,右一座臺閣,新發(fā)跡的人們在那嶄新的建筑里作孽。既無人想到祖先在往日坐著柴木的車,穿著襤褸不能蔽體的衣服,跋涉在荊山的草莽里的那種艱苦的精神,也無人懷念起后來統(tǒng)一了漢川諸小邦,西御巴人,北伐陸渾,問鼎中原的那種雄渾的氣魄。兩代的篡奪欺詐,造成一種風氣,人們只在眼前的娛樂里安于狹小的生活,一個有山有水、美麗豐饒的故鄉(xiāng),除卻那里還有過著黑暗歲月的父親外,早已在他們的心里被放棄了。那么大的楚國,沒有一個人把他們放在眼里,那么大的楚國,他們也像是看不見一個人。時而感到侮辱,時而感到驕傲,在侮辱與驕傲的中間,仇恨的果實一天一天地在成熟。
郢城的一切,都聽憑費無忌的擺布。這個在伍氏父子的眼里本來是一個零,一只蒼蠅似的人,不知不覺地竟忽然站立起來,凌越了一切,如今他反倒把全楚國的人都看成零,看成一群不關重要的飛蠅了。誰不知道他是一個楚國的讒人呢?但是誰對他也無可奈何,只把他當作一片兇惡的烏云,在烏云下得不到和暖的日光是分所當然的事。有些人,在這塊云的籠罩下,睡不能安,食不能飽,勞疲死轉,只好悄悄地離開郢城,回到西方山岳地帶的老家里去!@樣一個人把父親放在腳下踩來踩去,或是死亡,或是在牢獄里繼續(xù)受罪,都聽憑他的心意。莊王時代名臣的后人,竟受人這樣的作弄,是多么大的恥辱!蒙受著這樣大的恥辱,冤屈不分晝夜地永久含在口里而不申訴,只為培養(yǎng)著這個仇恨的果實,望它有成熟的那一天。在一個初秋的上午,城父城內的市集快要散了,伍尚坐在空空曠曠的太子府里,聽著外邊起了一陣騷擾。騷擾是兩年來常常發(fā)生的事,因為一切禁令在這城里都廢弛了,像衛(wèi)國的玉瑱象揥,齊國的絲履,魯國精美的博具,以及其他奢侈的用品,本來都是違禁品,不準輸入的,現(xiàn)在卻都經(jīng)過鄭、宋,在這市上出現(xiàn),向人索取不可想象的重價。司市不出來巡查則已,一出來就是一陣紛爭。紛爭后又沒有效果,司市也就任其自然,所以騷亂在最近反倒有漸漸少了的趨勢。但今天騷擾的聲音確是來自遠方,越聽越近,不像是有什么爭執(zhí)。最后才有人報告:“郢城有人來!
伍尚把這郢城的使者迎接進去,騷擾也隨著寂靜了。三年內,從郢城除卻司馬奮揚來過一次,就沒有人理會過他們。這次郢城的使者,高車駟馬,光臨城父,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者捧著兩個盒子走進太子府里,府墻外圍滿了城父的居民,他們一動也不動,一點聲音也沒有,你看我,我看你,屏住呼吸,靜候著什么新奇的消息。直到下午太陽西斜了,才各自散開,滿足里感到不能補填的失望。他們雖然沒有得到什么具體的消息,但人人的面上都顯露出幾分快樂,因為他們許久不曾這樣得到郢城的眷顧了。這和司馬奮揚那回是怎樣一個對比!
那次,那忠實的奮揚,匆匆忙忙地跑來,放走了太子建,又令城父的居民把自己捆綁起來,送回郢城。這座城也緊張過幾天,事后就陷在一個極大的寂寞里,使人覺得事事都蒼涼,人人的命運都捉摸不定。誰知道以后還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會發(fā)生呢?這次,果然有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使者的姓名也不知道,從他的衣履看來,一定是個新近發(fā)跡的楚王的親信吧。正在街談巷議,交頭接耳的時刻,太子府里傳出消息來了——有的說,楚王后悔了,不該把先王名臣的后人無緣無故地囚系三年多,如今遣派使者來,函封印綬,封伍氏兄弟為侯,表示楚王的歉意。有的說,伍奢已經(jīng)恢復了自由,急待二子來看望。有的說,伍氏兄弟明天說不定就要隨著使者往郢城,晉謁楚王,就了新職仍舊回到城父來。有的說,伍氏父子既然重見天日,太子建也不必在外邊流亡了。
城父這座城忽然又牢固了,大家覺得又可以在這里住下去,有如沒有希望的久病的人感到生命的轉機,久陰的天氣望見了一線陽光。人人都舉手稱慶,有的一直談講到夜半。
在夜半,滿城的興奮還沒有完全消謝的時刻,伍氏兄弟正在守著一支殘燭,面前對著一個嚴肅的問題,要他們決斷。子胥的銳利的眼望著燭光,冷笑著說:“好一出騙人的把戲!這樣的把戲也正好是現(xiàn)在的郢城所能演出來的。沒有正直,只有欺詐。
三年的恥辱,我已經(jīng)忍受夠了!彼麑χ鵂T光,全身都在戰(zhàn)栗,那仇恨的果實在樹枝上成熟了,顫巍巍地,只期待輕輕地一觸。他繼續(xù)說:
“壁上的弓,再不彎,就不能再彎了;囊里的箭,再不用,就銹得不能再用了!彼X得三年的日出日落都聚集在這一瞬間,他不能把這瞬間放過,他要在這瞬間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三年來,我們一聲不響,在這城里埋沒著,全楚國已經(jīng)不把我們當作有血有肉的人。若是再坐著郢城駛來的高車,被一個滿面含著偽笑的費無忌的使者陪伴著,走進郢城,早晨下了車,晚間入了牢獄,第二天父子三人被戮在郢市,這不是被天下人恥笑嗎?”
說到這里,子胥決定了。祖先的墳墓,他不想再見,父親的面貌,他不
想再見。他要走出去,遠遠地走去,為了將來有回來的那一天;而且走得越遠,才能回來得越快。
至于忠厚老實的伍尚,三年沒有見到父親的面,日夜都在為父親擔心;不去郢城,父親必死,去郢城,父親也死。若能一見父親死前的面,雖死亦何辭呢。子胥筆直地立在他的面前,使他沉吟了許久,最后他也擇定了他的道路:
“父親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親,我不能不去;從此你的道路那樣遼遠,責任那樣重大,我為了引長你的道路,加重你的責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個死,但是穿過這個死以后,我也有一個遼遠的路程,重大的責任:將來你走入荒山,走入大澤,走入人煙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虛,感到生命的煙一般縹緲、羽毛一般輕的時刻,我的死就是一個大的重量,一個沉的負擔落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實,感到生命的分量,—你還要一步步地前進!
這時,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并成一人呢,還是一人分成兩個:一個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個要走到遠方;一個去尋找死,一個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們已經(jīng)從這沉悶的城里解放出來
了。誰的身內都有死,誰的身內也有生;好像弟弟將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帶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帶回。三年來患難共守、愁苦相對的生活,今夜得到升華,誰也不能區(qū)分出誰是誰了。—在他們眼前,一幕一幕飄過家鄉(xiāng)的景色:九百里的云夢澤、晝夜不息的江水,水上有凌波漫步、含睇宜笑的水神;云霧從西方的山岳里飄來,從云師雨師的擁戴中顯露出披荷衣、系蕙帶、張孔雀蓋、翡翠旗的司命。如今,在一天比一天愁苦的人民的面前,好像水神也在水上斂了步容,司命也久已不在云中顯示。他們懷念著故鄉(xiāng)的景色,故鄉(xiāng)的神祇,伍尚要回到那里去,隨著它們一起收斂起來,子胥卻要走到遠方,為了再回來,好把那幅已經(jīng)卷起來的美麗的畫圖又重新展開。
不約而同,那司命神在他們心頭一度出現(xiàn),他們面對著他立下了誓言。這時雞已三唱,窗外破曉了。等到紅日高升,城父的居民又在街頭走動時,水井邊有幾個人聚談。有人起了疑問,太子府里怎么還是那樣寂靜呢?
一個神經(jīng)過敏的杞國人說:“好像比往日更寂靜了,怕是有什么不幸的事實發(fā)生吧!
另一個自信力很強的人說:“絕對沒有問題,使者一路勞頓,當然要睡點早覺。我們最好等到正午,在南門外開個大會歡迎使者!
大家聽了這話,覺得很有道理,都說,應該把當年歡迎太子建時所組織的樂隊從新召集起來。一傳二,二傳三,都認為歡迎會是勢所必然的事。午飯后,大家聚集在南門外的廣場上,恭候使者。不久,派去的代表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據(jù)說太子府里不但靜靜地沒有人聲,就是轅門內停著的高車駟馬也不見了。又有人跑到伍氏的私邸,也是死一般的沉寂,走到內院,只見伍尚的夫人獨自守著一架織布機在哭泣。問來問去,才知道,郢城的使者一再催促,請伍氏兄弟立即就道。兄弟兩個商量了一夜。天剛亮時,伍尚就走進來對他的夫人說:
“我們要去了。你此后惟一生活的方法就是守著這架織布機,一直等到弟弟將來回來的那一天。你好好度你漫長的歲月吧!”
夫人也不理解這是怎么一回事,當伍尚向外走時,她淚眼模糊地只看見子胥從壁上取下來他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