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秋風中的燕子，迷失于一句告別的臺詞�！边@句話金花反反復復吟誦了二十五年，她后悔那次孤獨的迷失，剛剛闖蕩江湖時在北京偶遇的黃昊，曾經(jīng)以為是自己永遠的靠山，現(xiàn)在卻形同陌路，進退兩難。
她提筆寫一封告別信：“黃昊：我們相識于偶然，是漂泊的孤獨讓我過早地靠近了你。你對權(quán)力著迷，回到家里都放不下面子，你要當家中的帝王。而我和孩子，需要的是丈夫是父親。你需要被統(tǒng)治的家人，我需要的是平等互助的婚姻。以后的日子我想一個人走，孩子拜托你照顧好�！�
電視正在播放一對名人夫妻的訪談，夫妻二人恩愛有加，舉案齊眉。這突然刺痛了麻木不仁的中年女人金花，每一對普通夫妻本來都應(yīng)該有這樣的深情呀！可回頭看看自己，連家里的男人長什么樣子都快要忘記了。好多人說社會風氣不好，其實主要的問題就是人心浮躁啊。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很多人追逐成功卻把家庭拋在腦后。
男人主宰世界，女人通過男人主宰世界。
不，這都是老皇歷了，金花和黃昊，用他們家孩子的話來說，兩個都厲害，都是暴跳如雷的脾氣。
婚姻里的死穴，其實不能說誰對誰錯。人家說家庭是有限責任公司，各自承擔責任和義務(wù)搭伙過日子，可他們倆總在暗暗較勁互不妥協(xié)，現(xiàn)在兩看兩相厭，總之就是不協(xié)調(diào)。
這些年來就算遇到再大的痛苦，金花也很少找人傾訴，不想讓親人擔心不想打擾別人的幸福。唯有冷暖自渡。金花常想能拯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但那種孤獨無力的感覺，就像是童年在家鄉(xiāng)的小河里被沖走的小樹枝，連個擋一下的石頭都沒有。
一看到身邊這個被酒精麻醉的男人，她就傷心絕望。他們兩口子分居已經(jīng)好多年了，生育任務(wù)早就完成，他們哪里還需要一起睡？男人酒后失態(tài)，即使他有一百個優(yōu)點，此時他的行為也如同一盆冰水潑醒了金花。這些年彼此之間零溝通，兩人看對方的眼神冷漠無情。事到如今離婚的確就是解脫。分合自有天注定，只愿不是生死兩重天。金花默默念叨。一段詩句讓金花心里翻江倒海。
咬 著
眼皮咬著淚不讓它掉下來
牙齒咬著疼不讓它哭出來
意志咬著命運不讓它偏離方向
回憶咬著往事不讓它夜里沉寂
實際上是生活在咬著我
不讓懦弱
詩雖這樣寫，心里的傷痕如何磨平？她痛恨那個不顧家不顧孩子的男人，她想盡了辦法希望他能重視、回歸家庭，卻怎么也喚不回他。他說他真的忙，他說女人矯情事多。打打鬧鬧二十多年了誰也不服誰。
“婚姻最好的是什么？找個包容的人過不拘束的日子。好的婚姻通過造就對方來成就自己。不好的婚姻通過消耗對方來滿足自己�！庇浀媚硤蟾笨�上的一幅漫畫形容婚姻十分貼切：結(jié)婚十年的夫妻，都有一百次想殺死對方的欲望。哈哈，太對了。金花和黃昊彼此水火不容，你說東他說西，實在是說不到一起去。黃昊想讓金花乖乖服從自己。金花偏不！憑什么一切要服從你？我要自己主宰人生！
但現(xiàn)在她連自己的生命安全都無法把握。黃昊又帶著滿身酒氣回來，嘴里絮絮叨叨，用那種帶著醉意的蔑視的目光與金花對視，醉酒的男人越發(fā)不可理喻。金花什么也不想說，只想早一點洗漱完畢躲回自己的臥室，以此逃避他的拳頭和難聞的酒味。
他卻扯住她不放，用他有力的雙手不斷推搡金花。此時的金花就像任人宰割的小羔羊，一時被拉到沙發(fā)上，一時被推到窗臺前。他興許是真醉了，興許是借酒發(fā)泄心中壓抑的情緒。
金花想哭沒有淚，想笑心里卻針扎一樣痛。她再次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臉，卻又被他推了回來。她內(nèi)心恐懼，只想早點掙脫這魔掌。
她反抗掙脫他的手，沒走兩步，又被他推倒摔在地上。他有些慌張，馬上過來扶她，金花猛地推開。他的手又不分輕重地打過來�！芭尽钡囊宦�，金花臉上挨了重重一掌，眼鏡也被打飛了。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天長地久，那都是子虛烏有。
想要逃離這種令人窒息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他離開這個家！娜拉要出走，金花要自由！
沒結(jié)婚時看著別人的婚姻，金花總納悶那些女人為什么要隱忍，為什么不能痛快地結(jié)束。而當自己踏入這婚姻的圍城時，她才發(fā)現(xiàn)少年時對婚姻的想法是如此幼稚。
中年人的煩惱不僅僅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重重矛盾，還有來自青春期子女與更年期父母的斗爭。兒子也總是陽奉陰違，表面聽話，實際總在逆反。當金花發(fā)現(xiàn)自己微信賬戶里平白無故地少了兩千元，追根溯源查找原因，居然是兒子自作主張購買了游戲卡。兩千元啊兩千元，你不知道這兩千元可以辦多少大事，想當年你娘連兩元錢的學費都要借，你姥爺?shù)尼t(yī)藥費都是乞討的！不給你兩耳光你哪知道人世間艱難辛苦！
耳光打過去，力大如牛的兒子不但不認錯，還一把給老娘推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這什么世道！男人管不聽，孩子管也不聽。中年婦女金花萬念俱灰。
雪上加霜的是，家里多少年辛苦打拼的三百多萬元積蓄，炒股賠光了，金花一直不敢告訴黃昊，要是他知道了，兩人不知道會打成什么樣。三百多萬啊，都被股市的熔斷機制吞光了。
自己的婚姻已經(jīng)消耗了半條命，生活有什么意義呢？人生那么努力奔跑圖個什么呢？累死累活忙里忙外，反倒不如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活得滋潤，金花好像就是拉著一架犁耙的老牛，力負千斤。
這次黃昊醉酒回來，居然還打了金花耳光，兩人以前也打也鬧，但也沒有打過耳光，父母都沒有這樣打過自己，這臉還能往哪兒擱呢？不過了！
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從獨木橋一跳，煙消云散拉倒完蛋。我拿生命和你賭，讓你一輩子活在痛苦里。累了累了，真的累了，金花的心累了，她想解脫，怎么能徹底解脫？只有兩眼一閉最省事。
金花此時想起了困難時期被批斗后受辱跳水的外婆，想起母親香梅當年在農(nóng)村連兩毛錢一包的鹽都買不起的困窘，想起那個因為丈夫和村支書評理被奚落氣得喝農(nóng)藥自殺的暢嫂子。她想起母親香梅的話：實在苦啊，苦到多少次想去跳山崖。
柴米油鹽的缺乏，嗷嗷待哺的娃娃，永遠干不完的家務(wù)農(nóng)活，叫喚食物的豬牛，種不完的地，漫長的收割期，生病的男人，一個女人就這樣一天天熬過。香梅曾經(jīng)多次和長大成人的金花說，很多時候她心里都在掙扎：要不要出去，要不要離開，甚至想喝一口農(nóng)藥離開這凡塵。
而今，金花不知不覺走進母親當年的困境。北京城里找不到農(nóng)藥，北京城里一馬平川找不到山崖。金花連個發(fā)泄壓抑情緒的地方都沒有。好幾次金花收拾了行李箱要離開這家，內(nèi)心就和貓抓一樣不安。她擔心孩子和老人，擔心他人嘲笑自己的懦弱。
好死不如賴活著，好好活著。她迷迷糊糊睡過幾天，夢里聽到無數(shù)個聲音。
“傻吧崽，這點事算個卵，走過去就是晴天。”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這樣死就是沒臉皮�！�
“崽啊，你是娘爺?shù)捻斄褐�，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們可怎么辦？”
“媽媽，你為什么狠心拋下我，我聽話啊�！�
“孩子，你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你不能被自己打倒，你要挺起胸膛來。”
沒有人和自己感同身受，這就是金花中年人生的巨大悲哀。她想起魯迅的《小雜感》：“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金花知道，只有堅強才是自己的后盾。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路上，她遇到多少感同身受呢？她一路奔跑，想要擺脫命運的韁繩。這一路上，她總在擔心，擔心不能完成學業(yè)，擔心回到村里去早早找個男人生兒育女。金花不甘心，世界那么大，她想趁著年輕多看看。
可是現(xiàn)在這中年疲憊的心無處安放。金花夢見了家鄉(xiāng)的羊腸小道，夢見了那個夏天正午的陽光，一道閃電劃過腦海。
家鄉(xiāng)啊家鄉(xiāng)，你就像娘的懷抱，年少時掙脫著要向外走，無助、年老時卻總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