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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風
《笑的風》是茅盾文學獎得主、人民藝術家王蒙先生的最新長篇小說。小說以作家傅大成的婚戀故事為主線,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高中生的春情萌動,寫到如今耄耋之年功成名就者的自我拷問,將一個男人的情路文路心路歷程和盤托出,隨意豐富的視角與活泛恣肆的語言,盤點中國六十余年的歷史生活信息、社會風尚與人心變化。
愛情、文學、歲月,欺騙了還是感動了你?
高齡少年王蒙耄耋發(fā)力, 《笑的風》書寫一個中國男人的情路文路心路歷程, 揭示六十年時代變遷帶給一代人思想、情感和命運的震蕩。
致讀者
二○一九年七月八月,我寫完中篇小說《笑的風》近八萬字。同年十二期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雜志。雜志卷首語特別提到,此作“是一篇顯然具有長篇容量的中篇小說”。 二○二○年一月、二月,《笑的風》分別被《小說選刊》與《小說月報》選載。 同時出現(xiàn)了一個在我寫作史上前所未有的情況,發(fā)表與選載后的小說,把我自己迷上了,抓住了。我從發(fā)表出來的文本中,發(fā)現(xiàn)了那么多蘊藏和潛質(zhì),那么多生長點與元素,那么多期待與可能,也還有一些可以更嚴密更強化更充實豐富的情節(jié)鏈條因果、歲月沿革節(jié)點與可調(diào)整的焦距與掃描。這些,等待我的修飾,等待我的投入,中篇小說文本它拽住了我,纏住了我,要求著與命令著我,欲罷不能,難舍難分,欲原樣出單行本而不能,我必須再加一大把勁,延伸,發(fā)揮,調(diào)節(jié),加力,砥礪,制造一個真正的新長篇小說,姑且稱之為《笑的風·長篇版》,甚至于我想到本書可以題為《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讀者幫我出主意,如果再版的話,叫什么好呢?我又用了兩個月時間,用了只重于大于而不是輕于小于夏季原作的力度,增寫了近五萬字,一次次擺弄捋理了全文,成為現(xiàn)在的文本。 “高齡少年”寫著,改著,發(fā)展著,感動著,等待著,也急躁著,其樂何如?其笑其風是什么樣子的了呢? 出小說的黃金年代(跋) 王蒙 有幸活了八十五年多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歷史、時代、社會、家國、人類、家庭、飲食、男女、風習、潮流,大事小事,輝煌渺微,青云直上,向隅而泣,喜怒哀樂,生離死別,愛怨情仇,否極泰來,樂極生悲,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冷鍋里冒熱氣,躺著豈止中槍。一帆風順帶來的是更大苦惱,走投無路說不定造就了一往情深,如魚得水。相濡以沫還是相忘于江湖?忘大發(fā)了會不會抑郁癥?發(fā)達大發(fā)了也會有后患,磨磨唧唧起來您反而踏實?歷史帶來的故事可能是云山霧罩,也可能是一步一個腳印,越舒服您越危險,越勝利您越困難,新進展必有新挑戰(zhàn),新名詞必有新做作。寫起故事來只覺俯拾皆是,再問問有沒有更多更大更妙的可能,既有如實,豈無如意?有沒有更精彩的如果,有沒有更動人的夢境,有沒有更稀奇的平淡與更風光的大搖大擺,更深沉的回憶與更淋漓盡致的濫情,山那邊老農(nóng)的話,迸出火星子了沒有?更疼痛的按摩與更甜蜜的傷口,更不能拒絕的召喚……你要寫寫寫,不寫出來,豈不是白活了? 信天游里唱道:“你媽媽打你,你和你哥哥我說,為什么要把洋煙(鴉片)喝?”回答之一是,她要會寫小說就好了。挨打有挨打的活法,哥哥有哥哥的道行,中槍有中槍的后續(xù),撞彩有撞彩的理由。我們趕上了到處都有故事、天天都有情節(jié),有人物、有抒情、有思考、有戲的小說黃金時代。 你是寫作人嗎?你是小說人嗎?你的記憶與回味,你的感動與清醒,你的糊涂與幽默,你的淚水與懷念,你的哭哭笑笑、笑出的眼淚與哭出的段子,總而言之,你的寫小說的生活資源、經(jīng)驗積累,讀者期待,人民青睞,對手酸澀忌妒,你的那點大神的功夫,大仙的靈氣,大嗓門的不管不顧,你的思維功邏輯功逆邏輯功計算功制圖功鬼馬功想象功毯子功腰功臀功足尖功街舞功唱念做打還有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之功,你眼力筆力拽力掄力生殺予奪之力,你的滿腹經(jīng)綸,滿身妙悟妙計妙詞兒,用足了沒有?你用完了沒有?你用火了沒有?你起風了沒有?你沸騰了沒有?你的小說對得起你的時代嗎?對得起你的師長領導嗎?對得起你的主編與責編,對得起你的歷史你的教育,你的機遇與際遇,你的學習你的考驗,你的苦難與你的幸運以及你的版稅,還有《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與各大出版社的器重了沒有? 如果還不能說全夠了,十足了,那就發(fā)力吧,再發(fā)力吧,用你的魂靈肉體生命耄耋加饕餮之力,給我寫下去!
王蒙:
一九三四年出生在北京,一歲到四歲在老家河北南皮農(nóng)村,小學上了五年,跳班上了中學,差五天滿十四歲時加入了還處于地下狀態(tài)的中國共產(chǎn)黨。高中一年級輟學,當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后改名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干部。一九五三年開始寫《青春萬歲》,一九五六年發(fā)表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引起了大響動。一九六三年到新疆,曾任伊寧縣紅旗人民公社副大隊長。后來還擔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長等。 二〇一九年獲得“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出版五十卷文集。此前獲得過茅盾文學獎、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榮譽博士、澳門大學博士、日本櫻美林大學博士,約旦作家協(xié)會名譽會員等稱號。 出訪過境外五大洲六十多個國家與地區(qū)。 屢拔先籌,屢有曲折,逢兇化吉,遇難成祥,自慚愧厚愛,自稱要干的事太多,顧不上斤斤計較。人說高齡少年,嘛也沒耽誤。
目 錄
第一章 春風飄揚“喜”從天降/001 第二章 大媳婦的力量與風景/009 第三章 暖和的小家家/020 第四章 動蕩年代的平安與幸福/031 第五章 !北京/043 第六章 患病見真情/054 第七章 一曲溫柔《鄉(xiāng)戀》癡/064 第八章 嘛事兒啊,他妹子/073 第九章 大上海、《小街》、蓬拆拆/080 第十章 火星、仙女、窯子貨/092 第十一章 只不過是想念你/104 第十二章 一九八五年西柏林地平線上/114 第十三章 洲際飯店夢幻曲/122 第十四章 滾石擊打愛情生猛/129 第十五章 槍殺了也是愛了/140 第十六章 離婚過堂/152 第十七章 拳打腳踢目標清/159 第十八章 為婦女出氣“哈勒紹”/169 第十九章 要不,你還是回去吧/177 第二十章 快意詠新歌/187 第二十一章 神秘的烤箱究竟要烤什么呢/195 第二十二章 幸福總是攜帶著一點尷尬/204 第二十三章 至人無夢/211 第二十四章 神童現(xiàn)身滿乾坤/217 第二十五章 誰為這些無端被休的人妻灑淚立碑/227 第二十六章 田園將蕪胡不歸/235 第二十七章 玉堂春暖餐廳/247 第二十八章 金絲雀與外語橋/261 第二十九章 不哭/269 出小說的黃金年代(跋)/274
第一章 春風飄揚“喜”從天降
一九五八年春天,濱海縣中學遷移到新址三層樓房,傅大成得到資助貧農(nóng)子弟的擴大招生助學金,十七歲零七個月的他,輟學三年之后,破格補招,合格錄取,成了意氣生猛的“大躍進”年代高中在校學生。其根由還在于省團委機關報五四青年節(jié)征文中,傅大成獲獎,成了全村、全鄉(xiāng)、全縣一直到省上引人注目的“青年農(nóng)民秀才”。 縣中學新宿舍樓內(nèi),依據(jù)當?shù)亓晳T,沒有建衛(wèi)生間,住校生們沉睡中起夜,也要下樓出樓,到二百多米外體育場附近上廁所。想當初,衛(wèi)生間在濱?h,意味著反衛(wèi)生壞衛(wèi)生絕對不衛(wèi)生的臊臭腥嗆,不雅氣味打鼻子撞臉。這晚大成跑步出發(fā),上完廁所緩緩回到只有臭小子汗味與某些夢遺氣味的宿舍,路上,恍惚聽到春風送來的一縷女孩子笑聲。那時這個縣尚保留著舊中國做法,高小——小學五、六年級,男女分班,初高中男女分校,只有初小與上大學后這兩頭,才是男女同班。大成沒有姐妹,鄰居沒有女生,女孩兒的笑聲對于大成,有點稀奇與生分。這次夜風吹送的笑聲清脆活潑,天真爛漫,如流星如浪花如夜鳥啼鳴,隨風漸起,擦響耳膜,掠過臉孔,彈撥撫摸身軀,挑動思緒。風因笑而迷人,笑因風而起伏。然后隨風而逝,漸行漸遠,戀戀不舍,復歸于平靜安息。于是笑聲風聲不再,只剩下車聲、蟲聲,家犬夜吠,稀落的夜鳥思春,雞籠里又偶爾傳出雞崽們相互擠踏引起的怨嘆。再之后,鳥散犬止,車停人歸,星光昏暗,小雨淅瀝,雨聲代替了沒收了一切其他動靜,滴滴答答飲泣般地令人戰(zhàn)栗。 他回想著這奇異的風的笑聲,笑的風聲,忽然,他兩眼發(fā)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轉(zhuǎn),好害怕呀,這是什么病痛嗎?是晚飯吃少了?第一次青春與春夜暈眩,奇妙,恐慌,甜美。慢慢好了一點。他呻吟一聲,同舍的學生有一個醒了,問他:“傅大成,你怎么啦?” 然后連續(xù)多天,大成在寫一首關于春風將女孩兒的笑聲吹來的詩: 笑聲乘風前來 春風隨笑揚波 叮叮叮 咯咯咯 風將我吹醒 風將我拂樂 笑將風引來 笑與風就此別過 春天就這樣到來 春天就這樣走了呵 笑在風中 笑出十里內(nèi)外 笑在雨里 笑得花落花開 笑在心里 笑得冬去春來 笑動大地長空 笑亮春花春月春海 的格兒的格兒楞 依呼兒呀呼兒咳…… 大成的未完成詩篇在全校傳抄,開始流傳到外校本縣外縣本專區(qū)外區(qū)本市外市外省。詩歌掌握了青年,也就要接受青年人的掌握、拾掇與再創(chuàng)造。傳播就必定出新,接受就必定再熏制,詩與青春,當然要互相戲耍、互相改變、互相婉轉(zhuǎn)。于是出現(xiàn)了一些爛句子:“聽到了笑聲如看見了你,看見了你如摟到懷里……”這其實是傳播者自己的添油加醋,流傳以后無人認領,被說成傅大成的詞兒了。一首這樣的歌被男生們唱起來了,套用二十世紀初流行歌曲作曲家黎錦暉的《葡萄仙子》曲調(diào)。而本地梆子劇團一位編劇趁勢為詩戲作:微風巧倩夢,細雨纏綿天。小子豈無夢,多情許未眠。幾聲歡笑脆,雙乳妙峰酣。喜謔隨風散,玲瓏滾玉盤。編劇加注說:“巧倩”是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雙乳峰位于貴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興義市)貞峰縣。 黨支部宣傳委員與校團總支部書記找大成談了一次話,一個是希望他慎獨、謹言,注意群眾影響。一個是學校與縣委團縣委都高度評價他的階級出身、思想表現(xiàn)、功課成績,特別是他的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與刻苦學習態(tài)度,準備在他年滿十八歲時發(fā)展他入黨,近期就要提名他擔任校團總支部副書記……他一定要好自為之。說得傅大成面紅耳赤,如坐針氈。 十八歲生日后幾個月過去了,大成沒能入黨,也沒有擔任團總支副書記,透露出來的說法是他的《笑的風》格調(diào)不高,影響不好。暑假一到,大成幾乎是蔫呆呆地回到鄉(xiāng)下……本來諸事如意,天下太平,現(xiàn)在反而自覺有幾分抱愧,甚至于有點灰溜溜的了。應了他們家從小就教育他的“警世通言”:“少想好事兒!”中華農(nóng)村的哲學是:想好事兒,這正是一切敗興的根源。 一九五九年春節(jié)前,寒假一到,他回到農(nóng)村自家,更是平地一聲雷,天翻地覆:父母做主,要他與本村一位上中農(nóng)女兒,比他大五歲的俊女白甜美結(jié)婚。他堅決拒絕,說自己還小。父母說不小,鄉(xiāng)與村兩級都有頭面老人證明傅大成達到了結(jié)婚法定年齡二十歲,現(xiàn)在的十八歲之說是由于原來戶口本上寫錯了,最早上戶口時耽誤了兩年,把已經(jīng)滿地跑愛說話的大成寫成了剛剛出生。有關方面對此完全認可,并已經(jīng)改正了他的年齡,從十八歲變成二十;鄉(xiāng)政府民政干事也已經(jīng)準備好為他扯出結(jié)婚證書。 真善美真善美,對于大成的婚配來說,善美重于真不真。媳婦過門,將使大成媽媽腰腿病引起的家事危機全部解除,大成爸爸也要享上清福;將使畢生勞苦的雙親咽氣之前看到孫子,延續(xù)香火,對得起祖宗先人。尤其是,村民鄉(xiāng)民認識他們的人都認為,能與俊煞人靈煞人喜煞人的甜美相匹配的家鄉(xiāng)兒郎,只有本村唯一高中學生,省征文獲獎秀才傅大成一人也。 還有,白家由于成分偏高,女兒心氣又強,想娶她的她不嫁,她想嫁的人又找不到,她的臭美自賞,本村人的說法是“酸不溜丟”,拖到二十三不嫁人這種狀態(tài),有可能招引起廣大婦女的同仇敵愾,要不就是幸災樂禍看笑話,看禍害。據(jù)說白家上一輩人為水利與宅基地爭端,得罪過鄰村黃姓一族,仇家黃某某,一直想把白家成分改變成富農(nóng),將白家人從人民的隊伍推搡到黃世仁南霸天附近。于是白甜美自己提出來嫁貧農(nóng)出身高中學生傅大成的愿望,不無為白氏家族命運一搏的投注意味。傅大成聽說后全身發(fā)燒,耳朵根紅里變紫,如仙如死如光天化日偷竊被抓住,如大庭廣眾的場合,意外地脫落下了褲子。 白家說,他們的婚事不需要傅家拿出任何聘禮,而白家會付出相當優(yōu)厚的陪嫁用品:光大城市百貨店里賣的鵝絨枕頭就六個,花面被子兩床。大成爹娘都提醒兒子不要忘記他們因為貧窮,初中畢業(yè)后讓孩子輟學三年,母親多病,家務潦倒,困難重重……還有白甜美的聰明美麗健壯勤快手巧麻利那是全村有名的。然后三大伯六大叔、五大嬸四大姨、婦女主任、書記、村長、會計、出納,這爺爺那奶奶,除地富分子外,都來了,連新婚不久的姐姐嫂嫂們也都來找他談心拉呱打趣,吃他的豆腐,暗示明示,他的新婚必將出現(xiàn)火星四濺、山花怒放、吭哧哼哧、人生奇趣盛況。全村四十五歲以下已婚育齡婦女,見到大成,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喜而賀,饞而妒,垂涎點點滴,給他加油打氣,分享他的“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好夢成真的樂趣,然后分析、嘲笑、預設著白甜美足吃“嫩草”的既甜且美。至于娶不起媳婦的光棍兒們,歌頌他的福氣,露骨地表達著羨慕忌妒恨,同時為他的新婚第一夜獻計獻策,啟蒙傳授,口沫四濺。大成只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躍進中積極進取的青年學生傅大成,不知怎樣擺脫粗鄙惡心的精神污染。 大成的顛覆性認知還在于,除了他一人蒙在鼓里,全村父老,全鄉(xiāng)高中學生,更有各方面各部門有關領導與民政工作人員,還有諸如理發(fā)員售貨員婦產(chǎn)科醫(yī)護人員,都知道他要娶媳婦了,都為傅白二家的喜事做好了準備。他已經(jīng)鐵定是白甜美的丈夫了,尷尬狼狽也罷,幸福美滿也罷,早早過門也罷,再繃上幾年也罷,大勢已趨大局已定,媳婦在懷,婚姻鑿實,全村全民共識,不留質(zhì)疑空間,更不要想有什么變動。更離奇的是,對白家的一切,尤其是對二十三歲沒出閣的白甜美堅持劣評的鄰村黃氏家族,居然因了傅家的階級成分、公眾形象與人緣,因了全村加鄰村第一個高中生的大局而不持異議,對傅大成兄弟,表達了堅守貧農(nóng)立場與敬重斯文文化傳統(tǒng)的善意。 手也沒有拉過,話也沒有說過,更沒有聽到過甜美的笑聲,如銅鈴?如破鼓?如撕帛?如鋸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有接觸,他已經(jīng)大汗淋漓,他已經(jīng)幾近虛脫,他已經(jīng)面色蒼白……村上的少數(shù)所謂“二流子”,已經(jīng)聯(lián)系他說要幫助他“整點藥補一補”了。 這時他想起了課堂上老師講的一句話,宋朝曾慥指出:一念之差,乃至于此。一念之美,何嘗不如是乎?一九五九年春節(jié)前夕的傅大成,在環(huán)境與輿論都不容異議的條件下,忽然找到了精神出路,他應該順著這條筆直光鮮的大路解脫自己:試想想,頭一年春天的風聲,假設說,干脆說,送來的非是別個,那正是白甜美大媳婦的笑聲呢!這就是天意,這就是命運,這就是活蹦亂跳的鹿一樣兔一樣魚一樣的愛情!為什么不順竿上爬、順坡下驢、認定躍進春風送來的正是白甜美的甘甜美好的笑聲呢?春風月老,笑聲紅線,春夜甜美,春雨滋潤,天作之合,男女懷春。事已鐵定,何不甜其甜而美其美?又豈敢豈能苦其甘而穢其美也歟? 第二章 大媳婦的力量與風景 初中畢業(yè)那年,大成母親難產(chǎn),嬰兒妹死,母親躺了半年,落下難以痊愈的腰腿病。大成當然不可能再繼續(xù)學業(yè)。那個年代高中辦得很少,窮鄉(xiāng)僻壤村落,有個小學可上,又上了初中,已經(jīng)很了不起。必須感謝的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什么都努全力而躍其大進,所有干部都受毛主席《關于農(nóng)業(yè)合作化問題》的生動鼓舞,自省是不是自己成了“需要擊一猛掌”的“小腳女人”。傅大成乘著疾風而不是頂著疾風,以勁草姿態(tài)續(xù)上高中,后人得知他的上學故事,也許覺得新奇咄咄怪。 上高中不久,就在起夜如廁歸來的毛毛雨路上,聽到令他聞聲起舞、恨不得滿地打旋的女孩子的笑聲。根據(jù)他家鄉(xiāng)生活的經(jīng)驗,這笑聲遠的話,有風送便能達到,說不定來自三至五公里以外。這天賜的笑聲居然落實為他與一個大白媳婦的姻緣。開始還扭捏抵抗,關鍵時刻,豁然頓悟:這就是白甜美在自家的遠距離之笑,不是,也可以認定信定篤定:就是!又甜又美豈能不笑?當然。風為了甜美而送來笑聲,風與笑互為表里,互作貢獻,互相擁抱結(jié)合;這是詩的想象,是比現(xiàn)實更偉大的實現(xiàn)。他還相信,他應該、他可以到老到了,混沌判斷評價此婚姻,但他將一直留戀這笑聲,他委實痛心于自己十七八歲時硬被做成二十歲的勉強娶妻的被動——后來更時興的詞兒叫作“被劫持”,卻又真真確確紓解于將笑的風聲視為自己生命自覺、審美自覺、愛情自覺、男子漢自覺的天啟天意,將風的笑聲理解為接受為與自己進入同一被窩的媳婦的示愛之聲,啊,我的春情,我的男兒的救苦救難的女菩薩呀,他哭了。一念之間,化苦為樂,化梗阻為暢舒;偉哉,逆來順受,這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心理功底無不勝! 而“大躍進”年代,寫作《笑的風》后不久,他的縣與他的學校,宿舍樓內(nèi)蓋起衛(wèi)生間,也算學校設施的一個小小躍進。次年寒假后,實現(xiàn)了男女合校,躍得更進。夜半風吹小女子的笑聲的奇妙感覺,很難再出現(xiàn)了。他也漸漸察覺到,甜美媳婦的笑聲另路,他那次聽到了的當然不一定就是甜美的笑聲。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笑聲風聲是他聽到了也感動了的,大媳婦是他抱在屋里懷里炕上的。墻里秋千墻外道……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隔著不知凡幾的夜空與細雨,笑聲美麗荒唐得人心悸痛。不是甜美的笑聲也是神仙笑語,是告訴大成,已經(jīng)到了與甜美百年好合的當兒啦! 更奇怪的是,“笑的風”影響了他的仕途與一生:后來代替他擔任團委副書記(五九年后團總支部改為團委)的是在功課上始終與他有一拼的趙光彩,趙光彩比他實際上小四歲,而后來從干部登記表上看,是比他小六歲,因為為了結(jié)婚大成被增長了兩歲。一九六一年大成他與趙光彩并肩上了外語學院,他學俄語,趙光彩學日語。趙光彩后來官運似乎不錯。而他,一直熱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也算是功成名就,成為不需要強調(diào)“著名”就當真被知曉為“著名”的“著名作家”。而絕對稱得上是漁村美女的白甜美,搞得他醉得他累得他犯了兩次暈眩癥。甜美真好,甜美帶著自己的大個子小丈夫,去縣城找了白氏宗親老中醫(yī)白神仙,開了三服中藥一瓶藥酒,吃好了吃棒了傅大成同學。經(jīng)過妥為打扮,傅大成英俊更英俊,高大更高大,精神更精神。村里鄉(xiāng)里,都認為白甜美與傅家互擇婿妻這一注子,押對了。 一九六一年,大成二十一歲,號稱二十三歲,高中畢業(yè),他考上省城外語學院,甜美生下了兒子小龍,到六三年春節(jié),又生下閨女小鳳。他們已經(jīng)一兒一女,甜美也有了縣城服裝廠里的工作。而同時,大成又開始想,自己可能缺少了點什么。他深深意識到,他的擁有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本村階級弟兄,他這才死乞白賴地老是想自己缺少了什么。他有了美妻,他有了兒子一龍與女兒一鳳,他有了大學上也就有了脫離農(nóng)村戶口當知識分子當干部的前程,所以他更痛惜,他越來越知道了他的缺少,人都是這樣的,人們惦記著的是他們的沒有,而不是他們的已有。他應該戀過愛,可是沒有;他羨慕旁人與戀人、與配偶通電話的經(jīng)驗,甜言蜜語也罷,嚶嚶呶呶也罷,可是他沒有,他從未接到過或打給過甜美電話,他們家沒有電話,甜美沒有可能到鄉(xiāng)鎮(zhèn)上花一大筆錢給他電話,他更沒有給甜美寫過與收到過甜美的情書情詩;她沒有對他說過一句情語,沒有向他擠過一次眼睛,哪怕是向他努一努嘴。她沒有向他要求過撫愛與溫存。一個人,只有等到他得到了又得到了,你才知道你有多少本該有的更幸福,其實沒有得到,尤其痛苦與遺憾的是,并不知道自己沒有得到。看到聽到老師給愛人與“對象”通電話時那副親密或者高度隨意自得的樣子,他羨呆了。 而且他沒有得到甜美的笑容。奇怪的是甜美很少笑,即使笑,也盡量不出聲,她笑的時候常常彎下腰來,她笑的時候甚至把嘴捂住。她是在忌諱什么嗎? 學而后知不足,得而后知未得,至少是領了工資后才知道自己相當窮,這就是人,提了干以后才知道自己職階的低微。這就是人性。 再兩年后,一九六五年,他高校畢業(yè)分配到了一個遙遠的邊市Z城,做邊事譯員。趙光彩則到了沿海大都市,而且,據(jù)說光彩光彩地與一個高級干部的女兒結(jié)了婚。大學一畢業(yè)他就擔任了那個大城市的團委副書記,轉(zhuǎn)眼正職了。 而大成想著的是詩歌與小說,他左寫右寫,寫了很多。他知道他已經(jīng)小有聲名,走過某一個角落,會吸引一點眼球。似乎有女生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依稀聽見有人說起他的獲獎作文,也說起他的《笑的風》,偶爾聽到有人說他在上高中的時候受到了“勸誡”。他最最不想聽的卻是人們言說他的“結(jié)婚”“老婆”“孩子”,還有“文盲”二字。其實白甜美不是文盲,學歷是完小畢業(yè),實際上,他感覺她具有初中畢業(yè)水準。不明白,為什么不論是在中學、大學,還是在Z城,所有與他接觸過的育齡女性,都在揭他的底呢?不可能都對他有興趣,都關心他的婚戀。他并沒有那么大的魅力,他的早婚不至于引起那么多關注。他有點不安,有點沒面子,他感覺到的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想起了他被虛報年齡,爬到了一個白花花的女子身上,從而受到某些對他有興趣的女子的憐憫與嘲笑——他質(zhì)問自己到底算什么?盡孝?被包辦?性欲?自欺?命運?生活?他想起了農(nóng)村的男童,常常被大男大女撥拉著小雞雞取樂兒,男童的小雞雞難道是公器即公眾的小玩具嗎?算了吧,又有誰誰是真正主宰了自己的小雞雞了呢? 他仍然不斷地咀嚼著自己婚事的記憶與感覺。有過窩囊、反感、絕望,有過好奇、開眼、適宜,有過兔子的驚懼與活潑,小鹿的奔跑與天真爛漫,豁出去了的羞恥與勇敢,沒有自主自由自信的自責與謝天地謝父母謝男身的嘚瑟,有令人窒息的負罪感與過關斬將的快意豈不快哉!他有過被侮辱卻又被引誘的折磨,挑逗卻又揉搓,一個儼然陌生的、更可憐也更可怕的女人的折磨與享受感。結(jié)婚絕對是男兒的一大享受一大忽悠,與上了天一樣,與打秋千一樣,與騎牛騎驢挖溝扶犁還有大面積漫灌一樣,與中了彩頭一樣。他終于承認自己迷上了甜美,陷入了甜美,塌陷了自身,融化了自身,滿意了自身,完整了也缺陷了自己,他的心流淌著糖汁也流出了血。 尤其是當他讀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讀徐志摩,讀李商隱、柳永,哪怕是讀張恨水、秦瘦鷗與周瘦鵑,更下一層樓的劉云若、耿小的,然后是外國的雪萊與拜倫,梅里美與屠格涅夫,他也會自慚形穢地感覺銳痛。他感覺干脆是已經(jīng)奄奄一息、已經(jīng)所余無幾的中國老封建往他身體里、胸腹里塞入了一塊塊球狀的毒瘤,毒瘤越長越大,他想嘔吐,卻又什么也吐不出來,他想做外科手術,卻又不知道從哪里下手術刀,他他他,他恨極生悲,悲極生賴,賴極……只能耍出一種以歪就歪的姿態(tài),接受乃至于欣賞自己的全然另類風景。 我的愛情、婚姻是什么呢?無愛情,反愛情,卻絕非全無震撼與感動。無情也還有命,有身有命就有愛,就有愿望有做強有酣暢有拼搏有舒心又有太多的遺憾與痛惜。 他又不太想說自己有什么不好。他也不相信爹媽不管了、媒人失業(yè)了、戀愛所謂自由了,男男女女就一準得到幸福。許多年后,他讀過王蒙的小說《活動變?nèi)诵巍,知道生活在“五四運動”氛圍中的知識人,有的偉大,有的渺小,有的高調(diào),有的亂七八糟,有的追求新生活新文化,有的更加無奈、無賴地萬分痛苦,叫作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叫作舊的崩潰了新的又建立不起來,看看給自己剩的,殘磚碎瓦,一片廢墟,而當真來了新的、冠冕堂皇的自由自主愛情戀情,仍然不倫不類,一切都不配套,一切都未打理好準備好,結(jié)果是歪七扭八,捉襟見肘——誰難受誰知道。他悟到,與包辦相比,自由戀愛說起來是絕對地美妙,但是,以自由度為分母、以愛情熱度為分子的幸福指數(shù),到底比以包辦度為分母、以“家齊”(即治理與規(guī)范)度為分子的幸福指數(shù)高出多少,則是另一道因人而異的算術題,只能答“天知道”。新文化與自由戀愛主義者必須有如下決心:幸福不幸福都要自由的愛情,即使你為自由的愛情陷入泥淖火坑,也不向封建包辦喪失人的主體性的瞎貓碰死耗子包辦婚姻低頭。這倒很像茲后政治運動中一個夸張的表態(tài):“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那么他到底能不能說“寧要自由戀愛的狼狽與頭破血流,不要封建包辦的尚好與親熱踏實”呢? 甜美有一雙大眼睛,北方農(nóng)村,這樣大這樣亮的眼睛一百個人當中也沒有一個。她有高聳的鼻梁,白家人與其他人似乎有點不一樣。白甜美確實顯得潔白,躺在床上甜美是白花花一片,白蓮花,白藕,白天鵝,白奶酪,白波浪與海灘,是白沙灘,不是黃金海岸。他為之暈眩,為之哭號。她學什么會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她做飯、裁衣、繡花、針織、理家……她學會了并且創(chuàng)造了十一種織毛衣的花色模式品類,她學會了創(chuàng)造了超過十種的鹽漬、醬腌、熏制、糖漬、發(fā)酵、漚制的食品,更不必提爐火上的煎、炒、烹、炸、烤、爆、涮、燉、熬、煲。她為兒女還做成過玩具,有泥捏的雙頭小猴,有點上蠟可以旋轉(zhuǎn)的走馬燈,有將口哨安裝在屁股上的小老虎,有可以在天上飛翔一分鐘的竹蜻蜓。她是手工之神啊,她是女紅之王,她來到這個世界上,來到白上中農(nóng)家,終于又來到傅貧農(nóng)家,就是為了勞動,如馬克思所主張的,勞動本是樂生而不是求生的第一需要。她實際上是君臨于傅家。在“大躍進”的高潮結(jié)束,她自己也生完了小女兒后的一九六三年,她獲得了縣城服裝廠的工作,很快,掙計件工資的她,有了傲人的收入。 只有一點始終使大成不解,甚至使大成感受壓抑與畏懼,甜美的話太少太少。做家務活的時候她不說話,一起吃飯甚至共飲兩杯小酒的時候她不說話,雖然她能喝一點。兩口子上炕如此這般,她不說話,她基本上不出聲,或者只出一點點壓著擠著捂得嚴嚴實實的喘氣聲音,使大成想起深秋時分從窗戶縫里擠進來的一股涼氣。 有時候他看到甜美臉上的愁容,她怎么會那么喜歡皺眉?雙眉的死結(jié)破壞了她的美貌,像是鮮美的才出爐的熱包子上落上一只蒼蠅。他怎么問甜美也不承認自己有什么愁煩,沒有哇,沒事兒啊,不知道哇。少言的她,給大成機會,讓大成說了又說,終于感到了話語的無能與無趣。甜美的“耐話性”,你說一百句話她不言聲,令大成急躁、不解、驚懼,最后心服口服。大成開始分析琢磨,想象猜測。他想起了一件怪事,他家有一只老貓,在他與甜美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他們與父母一起吃飯時候,大成清清楚楚看到老貓追捕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居然從貓爪近旁跑掉了,從理論與經(jīng)驗上說貓的出現(xiàn)會使鼠兒如中電般全身麻痹,絕對不可能逃脫于貓爪的勢力范圍。他沒有注意甜美是不是看到了老貓英雄氣短、難耐天磨的悲催,那個時候他不好意思當著父母的面看甜美。但是后來他可能不止一次地聽到過甜美的囈語:“貓,貓,貓兒哪……” 還有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他大學畢業(yè)那年回家過年,大年初一, 一只老鴰飛到大成家的大槐樹上,老鴰的叫聲令甜美一天面色陰沉,而且,最嚴重也最不靠譜的是,大成夜間聽到了老婆口腔里發(fā)出了模仿老鴰的叫聲,“啊哇,啊哇,哇啊,哇啊”,他嚇壞了,他醒了。晨曦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愁容,應該說是病痛之容。但是,到底她是不是剛剛發(fā)出了仿生于老鴰的叫聲呢?為什么睡得死死的她臉上呈現(xiàn)的不是寧馨,不是懶散松弛,卻是某種緊張與痛苦呢?他沒有能力辨別了,或者更加可能的是,甜美沒有發(fā)愁更沒有發(fā)聲,是他這個即將參加工作的小丈夫幻想自己,被大而且白皙皙的媳婦擠對得做起了噩夢。 他與甜又美,有惡兆嗎? 白甜美的眼睛與鼻子,是不是有中華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特點?想當初大成從來沒有思忖過。那時他又是躲避又是好奇終于沉迷于這陌生的大眼睛與高鼻子,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粉碎性的改制改戲改身。他突然就結(jié)束了男孩子、小伙子、學生童子身的身份、獨立與自由,而武俠小說上對童子身的嚴防死守,是極其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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