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中
淡綠、淺綠、黃綠、碧綠、白綠,以及接近天上烏云的發(fā)黑深綠——這是葉子,無法窮盡的植物的葉子,在我身體的周圍交織、纏繞、怒放,阻擋了我眼前局部或整個的天光和太陽。圓形的、橢圓形的、卵形的、倒卵形的、心形的、三角形的,碩大的、微小的,邊緣有鋸齒的、邊緣沒有鋸齒的,光滑的、毛糙的,葉脈凸顯的、葉脈細隱的,粗厚的、近乎透明的……行進的過程中,無窮無盡的葉子被我分開,然而它們又總是像水流一樣,撞擊著我的衣褲、手臂、臉、耳朵和頭發(fā)。我喜歡隨手摘下它們,撕開,在鼻尖嗅聞這來自山地和叢林內部的氣味:激烈的樹腥,突襲的青澀,或者是縈回如縷的細香,頓時,猛烈襲擊我突然敏銳起來的嗅覺。
此地的志書上,記載有一整座廣袤無邊的植物王國:禿杉、云南山茶、野茶樹、粗榧、云南黃連、云南石梓、鵝掌楸、荔枝、大樹杜鵑、水青樹、云南七葉樹、翠柏、蘇鐵、龍眼、云南紫薇、思茅木姜子、紅花木蓮、楠木、紅椿、靈芝、茯苓、回心草、貫眾、側柏、魚腥草(狗青菜)、蓽撥、魚子蘭、虎杖、辣蓼、何首烏、弓腰老、土牛膝、青葙(雞冠花)、商陸(山蘿卜)、草烏、虎掌草、大木通、三棵針、十大功勞、金線吊葫蘆、土厚樸、烏藥、杜仲、仙鶴草、烏梅、山楂、草決明、銅線麻黃、蘇木、石蓮子、香木綠、白虎草、山芝麻、犁頭草、通草、刺五加、杏葉防風、山白芷、益母草、薄荷、藿香、曼陀羅、燈籠草、銅錘草、臭靈丹、腎炎草、紅花龍膽、千張紙、白花蛇舌草、金銀花、天南星、半夏、天冬、麥門冬、七葉一支花、仙茅、石斛、白及、墜千斤、竹葉石風丹…… (參看《鎮(zhèn)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縣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這里是全世界飲茶人的故鄉(xiāng)和圣地。因為,此處的山地密林中,至今旺盛生長有一棵樹齡已高達2700年的世界野生古茶樹之王。在幽暗如夜晚的原始叢林中,攀越者的呼吸聲特別清晰,我們前去拜謁這位茶的“始祖”。
粗黑的藤蘿密密懸掛,不時有朽壞的巨木軀體,倒臥在林中通往前方的小路中央或湍急的溪澗之上。這些往昔森林中的健壯生命,或為雷劈,或被蟲蛀,倒塌之后,現(xiàn)在生滿了濕滑的綠苔。橫在路中的,有的需登爬而越,有的要躬身鉆過;架在溪上的,則成了極易滑人的奇形怪狀之橋。視覺、聽覺、嗅覺,以及額頭或頸脖皮膚的接觸中,到處是冰涼的水。突然眼前如天光般一亮的,是當?shù)厝朔Q為“吊水”的轟響瀑布;更多的,是熱帶雨林中積聚并不時滑瀉的發(fā)綠宿雨或露水。地面是厚厚的腐葉,腳踩過后,便冒出水泡。最為擾人的是雨林中的螞蟥,褐色,前后兩只吸盤,細細的身子異常靈敏柔韌,在你稍微覺得有些瘙癢的時候,它銳利執(zhí)著的吸盤就已經(jīng)深入你的血肉。同伴的手上不知何時被螞蟥侵入,鮮血流淌;另一只螞蟥,也光顧了我的腳背——它是怎樣突破我的鞋襪掩護,而偷偷將吸盤牢牢地叮在了我的皮膚之上?
在叢林中的海拔2450米處(哀牢山主峰大雪鍋山海拔為3137米),我以敬仰的心情佇立。這里散生著萬畝野生古茶樹群落,而那棵著名的世界茶樹王,就挺拔在我的眼前!皹潺g2700年,樹高25.6米,樹干胸圍2.82米!敝θ~滋潤碧綠,神情遺世獨立。我須用勁仰頭,才能看清它的冠頂。這是地球上的“茶祖”,緩步繞樹一周后,我俯身撿拾數(shù)枚落于地上的闊大茶葉(葉葉皆碧),以紀念這場珍貴的相逢。
莽莽哀牢山深處,同樣躍動著人的身影。這方地理空間內的土著居民,有一支是神秘的苦聰人。云南省西南部的鎮(zhèn)沅縣者東鄉(xiāng),在群山、竹叢、濃云和芭蕉掩映間的一座苦聰村寨里,我自認為傾聽并觸摸到了這支神秘部族內心的聲音。六把已經(jīng)被肌膚磨得細膩的簡陋三弦,由他們或坐或立旁若無人地演奏著,羊腸弦上奏出的琴音,低、悶,嘈嘈如語,憂傷的旋律和著竹葉風聲,緩緩地流過我身前的萬古峽谷,就像長夜里沒有盡頭的私語訴說。我懂得了什么是人世的憂傷,一種平靜的、本質的憂傷。
哀牢山中的鎮(zhèn)沅縣,據(jù)統(tǒng)計有苦聰人15200多人,約占云南全省苦聰人總數(shù)的一半。由于重山密林的隔阻,他們“以葉構棚”“環(huán)火而眠”,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苦聰人還被人們視為“野人”。
在山中,我們訪問過一戶過上新生活的苦聰人家,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婦,對于我們的冒昧到訪,他們顯得很靦腆,但隨即拿出的整籃的青紅間雜的李子、整碗的紅皮花生仁,以及熱熱的茶,又顯示出他們待客的真誠和極大的熱情。告別時候已近暮色,在他們家門前高高的坡地上,這對夫婦不舍地向我們招手——西天是濃卷的晚云,因為逆光,他們的臉都已看不清楚,清楚的只是兩幀黑黝黝的招手的剪影。我拍下了這張印象深刻的暮色照片。
是的,暮色,哀牢山中的那些暮色和夜晚,尤其讓人難忘。
恩樂,新縣城的所在地,似乎到處都是瀑布般的三角梅,我喜愛的綠葉紅花的三角梅。傍晚,四周群山的清新之氣,一刻不停地往這個平整的谷地傾瀉,每一幢建筑,每一個人,都沐浴在清新而又磅礴的山氣之中。新識的朋友,燃起來的古老篝火;不管是熟悉還是陌生,深夜火焰映照的臉,都是發(fā)燙的酡紅。
苦聰人家
三章田,奇異而又美好的地名!三章——田,這是蘊涵豐富的自然的書籍!袄掀わ埖辍钡耐聿,在凌空架起的發(fā)黑的木頭房間內進行,探向窗口的,是整樹尚未成熟的青澀芒果。而者干河,那急流的山溪,正穿越在木頭房子的下面。我無法忘懷三章田黃昏的街邊,那綻放的寂寞緬桂——花朵之香,是我認為的全世界最為極致的香;花朵之白,是我認為的全世界最為純潔的白。暗下來的天色,掩不住干河灘上大片裸露卵石的斑斕花紋。漆黑的山影。急流的水聲。坐著的人。極亮極綠的,是亂舞的螢火蟲。繁復紛紜的世界,此刻得到簡化,簡化為眼前的山影、水聲、綠亮的螢火蟲的光和三兩夜坐的人。深夜的山中小酒鋪內,依然有人在飲酒打牌。呈現(xiàn)坡度的山街上,朝向旅店行走的腳步聲,是夜的清晰心跳。
還有九甲。白天雜鬧趕集的鄉(xiāng)親已經(jīng)散空,那個我曾注視過的、往中巴車頂堆放整捆芭蕉的婦女身影也不復存在。夜雨中的“殺戲”表演。密密的撐傘的老幼觀眾。教我“跳歌”的人。拉二胡的老者,以及喜歡提問的小女孩。陷在低處的燒烤店。瓶上積有灰塵的啤酒。云和月亮——因為是在高原,所以在午夜的未眠人看來,云在人的底下,而月亮,則與我的心臟如此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