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陸大偉回美國去了。送他搭乘東航經(jīng)上海飛洛杉磯的航班后，我和李杰從長沙黃花機(jī)場候機(jī)廳走出來。
陸大偉離開前講的故事讓我的心情變得沉重。沒想到李杰在美國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竟然試圖在妻子和女兒抵達(dá)美國的那一天自殺。藥研所的司機(jī)把轎車開了過來，�？吭诤驒C(jī)大樓外街邊。坐進(jìn)車后，我向李杰提議去湘江橘子洲頭坐坐。為了我的博士研究課題，我很想追根究底，對李杰試圖自殺的那一段心路歷程做更多的了解。
司機(jī)按照李杰的吩咐把車開到湘江大橋上。我和李杰下了車，從江心島的旋梯走下橋，在江邊公園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了下來。與他相識兩個月了，暑假期間對他的幾次采訪，證實了范時宕導(dǎo)師所說，李杰是一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他不尋常的艱難經(jīng)歷讓我不得不認(rèn)真思考，是什么原因給他的人生帶來那么多不幸。
李杰在我旁邊的水泥石凳上坐了下來。說實話，盡管與他接觸有一段時間了，我還真沒有仔細(xì)打量過他。也許是因為陸大偉講的故事增強(qiáng)了我對李杰做更深入了解的欲望，我不由得朝他側(cè)過頭去。
李杰大概四十五六歲，個頭不高，身體單薄，臉頰瘦長，眼睛細(xì)小，粗短的黑發(fā)中露出些許花白。見我望著他，他訕訕一笑，前額顯出幾條深深的皺褶，憨厚的瘦臉上透出幾許倔強(qiáng)和滄桑。
“聽陸大偉說，你在美國差點兒自殺？”我毫不忌諱地直接問他。
“你們在機(jī)場背地里說我？”他開玩笑說。
“我問陸大偉海歸幾年后重返美國生活的感受，他向我提起回美國第一天的遭遇。那一天，他與你妻子、女兒搭同一班飛機(jī)抵達(dá)洛杉磯，沒想到你家房子已經(jīng)被銀行拍賣，你的妻兒無家可歸�！�
“我那時的處境非常糟，很絕望。想自殺是一時沖動，事情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我很想知道你當(dāng)時是怎樣想的，為什么會想要自殺？當(dāng)然，人在困境中有時候會很脆弱。不瞞你，我過去也曾有過輕生的念頭�！蔽液芴拐\地說。
“是嗎？”他有些詫異，不解地望著我。
“不騙你。也是在我的處境很糟的時候。”
李杰見我很誠懇，就說：“人的一生難免遭受大挫折，雖然說，人總有遇到困境的時候，挺過去就好了，但做起來有時候蠻難的。再堅強(qiáng)的人也會有脆弱的時候，何況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我原本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堅韌的人，可當(dāng)我被科爾曼公司解雇后，精神徹底垮了，兩次想要自殺�！�
“兩次？陸大偉只同我說過一次�！�
“在曹琳和凱西回美國之前有過一次。那是在我家的房屋被銀行沒收之后，我絕望了，想殺掉解雇我的老板莉莎后自殺。”李杰平靜地說。
我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請求道：“你能把當(dāng)時的情況講給我聽嗎？”
他想了一會兒，猶豫著，見我堅持，就說：“好吧。”隨后把眼光轉(zhuǎn)向茫茫湘江，同我講述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四五年前，李杰一家住在洛杉磯的蒙諾維亞市。他家的房子是在房價最高時買的，花了五十多萬美元。夫妻倆用多年的積蓄交了首付，欠銀行四十萬美元的貸款，分三十年按揭。經(jīng)濟(jì)危機(jī)，美國房貸銀行巨額虧損，造成全美的房價暴跌。李杰失業(yè)時，這座房屋的市值已經(jīng)跌到遠(yuǎn)低于他家欠繳銀行的房屋貸款金額。妻子曹琳的公司解散，曹琳失去工作后回到國內(nèi)，在長沙高新科技園參與老朋友譚國芷主持的血安達(dá)藥物開發(fā)研究。李杰獨自住在洛杉磯，被解雇后，幾個月付不出房貸，貸款銀行和催債公司的人找上門來，把收繳房屋的一沓文件交到李杰手里。
李杰坐在客廳里，顫抖著手，簽署了銀行交給他的文件。他的眼淚在打轉(zhuǎn)，意識到最壞的時候到了，唯一還能容下他和妻兒的地方即將不復(fù)存在。家沒了，他在美國辛苦十余年積攢起來的所有幸福和希望都沒了，被連根拔掉，塞進(jìn)了銀行家們的黑色公文包里，全部被帶走了。
那天晚上，李杰徹底絕望了。他是一個不輕易哭的人，可是那一天他悲痛欲絕地大哭了。掛在墻上的鏡框、擺在桌上的裝飾品、廚房里的餐具，一一被他狠狠地摔到地上。他跑進(jìn)臥室，倒在黑暗中的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無助地放聲痛哭。
李杰聲嘶力竭地在被子里喊叫：“美國，你究竟怎么了？有錢和有權(quán)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冷酷和貪婪，他們造成了今天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把我的一切都盤剝盡了。他們從股市里盜盡了我的投資，從房市里搶走了我的住屋，從職場里剝奪了我的工作，把我逼上了絕路。”
哭了一個晚上，哭累了，他死去般地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過來。他懷著極為沮喪的心情買來一份《洛杉磯時報》，查到蒙諾維亞的戴維森路上有一戶人家出租后屋，價格還合理，便開車去了那里，寫了一個租約，租了只有一間臥室?guī)О雮�廚廁僅夠棲身的彈丸小屋。
那家人姓亞當(dāng)斯，是一對白人夫婦，男主人叫比爾，看樣子六十歲左右。女主人叫凱莉，頂多五十歲。女兒茱莉亞去念大學(xué)了，夫妻倆帶著小兒子威廉，三口人用不了那么多房間，便出租了后院客房。
搬到亞當(dāng)斯家后屋的那天，李杰整整一晚沒有睡。他睜著眼看著黑暗中滿屋凌亂的家具，想著造成這場災(zāi)難的原因。他想，這一切都是莉莎一手造成的。她明知道曹琳失了業(yè)，回國做血安達(dá)的研究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卻故意借用公司對自身利益的絕對保護(hù)來算計他，逼得他一家人沒有活路。
他痛恨這個令人憎惡的世界，權(quán)勢、金錢、物欲，綁架了所謂的公平、法律、規(guī)則和道義。所有的社會機(jī)器其實都是處在強(qiáng)者的一邊。對弱者，活著是一種痛苦。既然無法反抗，他也就必須承受痛苦。然而，承受是難以負(fù)荷的沉重，他產(chǎn)生了對死的渴望。
就這么輕易地默默死去？死得太不值，死得太冤屈，死得太不心甘。冤有頭，債有主，他得先解除掉把他送上死路的元兇。黑暗中，李杰滿眼是莉莎那張專橫跋扈的臉，他想到了復(fù)仇：“莉莎，我的災(zāi)難全都是你造成的！你不讓我好好地活，我也要讓你不得好死，不殺掉你，我解不了恨，咽不下這口氣�！�
殺掉莉莎的想法從他的心里冒出來后，匯成了一條浪濤洶涌的急流，不可抗拒地在他的血管里奔騰。他感覺到身體里每一個細(xì)胞、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燒。他在剛搬進(jìn)的四處堆放著雜亂紙盒、塑料袋的房間里翻箱倒柜，尋找可以讓所有怨恨一泄為快的工具。他終于找出過去買的那把黑色手槍和十幾發(fā)子彈。他冷靜下來，計劃先寫一封給妻兒的遺書，為自己的苦難做一個完整的終結(jié)。
也許是因為他有一支現(xiàn)成的手槍，所以對生命才會如此輕率地做出判決。他過去絕對沒有想過自己花幾百美元買來玩的手槍會成為發(fā)泄仇恨的武器。他曾經(jīng)琢磨過美國的荒唐，竟然憑一張駕駛執(zhí)照，經(jīng)驗證過去沒有犯罪記錄后，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從槍店里買到一支可以殺人的沉甸甸的家伙。雖然他后來覺得對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公民來說，擁有槍支不會給社會帶來危害，但他卻沒有料到從來都遵紀(jì)守法的自己，會在這個時候濫用社會對他的信賴。
這一天，李杰實施了殺掉莉莎的計劃。
傍晚，他拿上手槍和子彈，開車朝科爾曼公司奔去。車子到達(dá)公司門外，他放慢了車速，緩緩行駛在朦朧灰暗的街道上，一邊看地形，一邊想著如何射殺莉莎。
附近有鐵護(hù)欄圍住的一幢幢辦公樓和廠房，他來到一幢兩層樓房的街對面，樓的正面是深色玻璃墻，莉莎和戴爾就在這幢樓里工作。莉莎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她還在上班。
李杰把車停在燈光照不到的街邊，熄火，坐在黑暗的駕駛室里。他從車前座儲物箱里摸出手槍，上好子彈，放進(jìn)褲子口袋中，準(zhǔn)備在莉莎辦公室的燈光熄滅后，伺機(jī)推開車門，走向被薄薄夜霧籠罩著的街對面。
莉莎工作的辦公樓與研發(fā)部的辦公樓，底層的玻璃大門相通，那扇曾經(jīng)每天向他敞開的锃亮的厚玻璃門緊閉著，像一道鐵壁，橫在他昨日的希望與今日的苦難之間。海倫遞給他一封辭退信后，別在他外衣上的員工卡再也刷不開大樓的玻璃門。
李杰估計最多不會超過半小時，莉莎就會熄燈回家。在與莉莎共事的幾個月里，他已經(jīng)摸準(zhǔn)她的行動規(guī)律。她辦公室的燈光從來都是在這個時候熄掉的。莉莎隨后會從辦公樓下來，經(jīng)過兩幢樓相連的通道，推開玻璃門，去停車場。為了避開堵車的交通高峰，莉莎每天晚到晚退。
他警惕地望著樓上被燈光照亮的巨大玻璃窗。光線無所顧忌地從窗口彌散下來，投在街道上。那燈亮著，而曾照亮他前程的心燈卻已熄滅。在這個幾近漆黑的夜里，它以及連同承載著它的整個生命，都將裹著深重的傷痛一起離去。
李杰準(zhǔn)備好了，計劃在莉莎走出玻璃門的時候，朝她直沖過去。他將摸出被自己的熱血溫暖過的手槍，對準(zhǔn)莉莎的腦門，把所有的仇恨統(tǒng)統(tǒng)射出去，然后讓自己的靈魂倒在血泊中。
窗口的燈光一直冷冷地亮著。李杰在黑暗中想象著莉莎收拾好辦公桌上的東西，關(guān)掉電腦，熄掉燈，離開辦公室。他恨恨地想著，她再沒有機(jī)會重新開啟那扇緊閉的辦公室大門，也不可能再啟動她的電腦了。今夜，她將死去，與他那顆飽受煎熬的心一起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掉。
李杰悲壯地想象著，殺掉莉莎后，他將把臨走前寫好的那份充滿了情與愛、仇與恨的遺書留在路旁的這輛與自己相依為伴的汽車?yán)铮粼谝酪啦簧嵊至x無反顧的人生末路上，然后毫無恐懼地吞下一顆子彈，永遠(yuǎn)地離開曾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離開即將回到美國的女兒。
想到妻子和剛出院的女兒，他的心像被鋼針刺穿般疼痛，眼眶被一股不忍的淚水浸濕了�？蓱z的凱西，回到美國后再也見不到爸爸了。幾年前，曹琳把一歲的她送回國內(nèi)時，他曾是那樣舍不得。他曾發(fā)誓賺到足夠的錢，在阿凱迪亞買一幢房子，讓她回美國接受教育。可是，他與妻子在美國的這些年，用全部心血構(gòu)筑起來的家和希望竟是如此脆弱，一個莉莎就那么輕易地把它毀了，碾碎了他的美國夢。他能不恨最終把自己推向末路的莉莎嗎？！
凱西，爸爸對不起你。你本該擁有一個完整的家，爸爸現(xiàn)在卻無法給你了。爸爸心里好內(nèi)疚，好痛苦。你離開家四年了，爸爸好想見到你，可你就要來了，爸爸卻不敢見你，不敢看到你本該天真的雙眼卻充滿悲傷。我這個爸爸做得好窩囊。你原諒爸爸好嗎？爸爸今夜就要走了，希望你能與媽媽好好活下去……
李杰想著，一行淚水控制不住地滑落下來，啪啪地滴到持槍的手背上。
他想給曹琳打最后一個電話，聽一聽她和女兒的聲音。他去摸手機(jī)，手還沒有碰到褲子口袋就停住了。
“我不能打電話。”他想。
李杰告誡自己不能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那聲音一旦傳出來，會觸發(fā)籠罩在他心頭的厚厚陰云，攪出一陣傾盆淚雨，澆濕他的意志，泯滅他要殺掉莉莎的決心。他揩掉掛在臉頰上的淚水，咬了牙，狠下心，眼光又重新回到莉莎依舊亮著燈的窗口。
忽然，燈熄滅了。那一刻，李杰的心遽然緊張起來，在他的胸腔里一陣狂跳，像萬馬奔騰。鐵蹄踐踏著胸肺，沿著氣管壁齊涌而上，越來越高，塞滿了胸部的每一個角落，一直堵到了喉頭。
李杰感到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氣悶，捏著槍的那只手在膝蓋上不停地顫抖。他盡量控制住自己，大口地呼吸，以排泄掉越積越重的窒息感，集中精力在心里一秒一秒地計算著，莉莎應(yīng)該走到樓梯口了，莉莎應(yīng)該走進(jìn)電梯了。他死死地盯住灰暗中的玻璃大門，等待電梯從二樓滑下來，等待莉莎走出電梯、經(jīng)過通道、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刻。
一陣手機(jī)鈴聲驟然響起，像一首刑場的葬禮曲，如歌如泣，在黑暗的車內(nèi)格外嘹亮。李杰驚跳起來，摸不清鈴聲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只覺得漫天在響，把他的整個世界都震動了。他的腦子一下亂了套，驚慌失措地去尋找鈴聲的源頭，想用不停顫動的手掐斷那攪亂自己的聲音�；艁y中他發(fā)現(xiàn)鈴聲是從褲子口袋里傳出來的，正想伸手過去，手機(jī)的鈴聲斷了。
他稍稍恢復(fù)了平靜，重新把眼光聚焦到街對面的玻璃門上。玻璃門在應(yīng)該是被打開的時候，卻沒有動靜。他把目光朝上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莉莎辦公室的燈光又亮了起來。她怎么返回辦公室了？難道忘了什么東西？
正在他迷惑的時候，手機(jī)再一次響了。李杰猶豫了一下是否接聽電話，樓上的燈光還沒有熄滅的意思，他迅速拿出手機(jī)，看了一眼屏幕。曹琳的電話號碼，他習(xí)慣地按了接聽鍵，隨后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喂。”
曹琳抱怨的聲音鉆了進(jìn)來：“李杰，您怎么那么久都不給我打電話？從國內(nèi)往美國打電話貴多了。”
李杰一時支支吾吾，想找個理由搪塞她。
曹琳說：“我看到網(wǎng)上報道，美國政府已經(jīng)有了新規(guī)定，失業(yè)的救濟(jì)延長到99個星期。我打算帶凱西盡快回美國�！�
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另一個微細(xì)的聲音擠進(jìn)他的耳朵里，“我要同爸爸說話�！笔謾C(jī)里飄來凱西幼稚得像兒歌般的聲音，“爸爸，媽媽說要去買飛機(jī)票，我要坐飛機(jī)回美國了�！碧旎[之音從大洋彼岸漫過來，把李杰的心潤濕了。“爸爸，我好想你。你想我嗎？”凱西問他。
女兒的聲音掘開了他痛苦的源頭，他的眼淚一下涌滿了雙眼。他怎么不想呢？“想你，爸爸好想你�！睖I水奪眶而出。他控制不住自己，拋下一句，“凱西，告訴媽媽，電話費太貴，爸爸給你們打過去�！�
李杰關(guān)掉手機(jī)，撲在方向盤上，放聲痛哭起來。恨泄了許多，仇消了許多，他抬起頭來，睜著迷蒙的淚眼向?qū)γ嫱ァ＠蛏k公室的燈光重新熄滅了。不久，研發(fā)樓的玻璃門打開了。李杰看著莉莎走了出來，走出黑夜籠罩的辦公樓，走向燈光昏暗的停車場。莉莎的車子駛離停車場后，李杰草草地把手槍和遺書塞進(jìn)汽車副駕駛座前的儲物箱里，啟動車子，駛進(jìn)了茫茫夜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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