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記得魯迅說過: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但魯迅不拒飲咖啡。早在北京時期,魯迅就上過咖啡館,1923年8月1日魯迅日記云:“上午往伊東寓治齒,遇清水安三君,同至加非館小坐。”到了上海時期,魯迅上咖啡館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1930年2月16日魯迅日記云:“午后同柔石,雪峰出街飲加菲!蓖4月16日記云:下午“侍桁來,同往市啜咖啡”;同年6月5日又記云:“午后同柔石往公啡喝咖啡”,等等。當然,這些都不是單純的喝咖啡消遣,但至少可以說明,魯迅也視咖啡館為會友談事的一種較理想的場所。
近代以來,咖啡館在上海作家的日常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位置,應是不容置疑的?Х任幕谏虾,F(xiàn)代都市文化中所扮演的特別角色,我在20多年前寫的《咖啡館》《“公啡”咖啡館》《“上海珈琲”》《上海的咖啡香》等文中就有所論及。然而,那時由于資料搜集手段有限,難以豐富、全面和多樣,論述就難免提襟見肘,不夠深入。因此,當我讀到這部新編的《咖啡文錄》時,真是喜出望外。
《咖啡文錄》主要匯集1887—1949年間,中國特別是上海作家、文化人和普通作者所寫的關于咖啡和咖啡館的各類文字,分為“海上咖啡館”“域外咖啡館”“春宵咖啡館”“印象咖啡館”和“文藝咖啡館”五大類。圍繞咖啡和咖啡文化這個話題,該書所收可謂古今中外,無所不談,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雖然還不敢說已經一網(wǎng)打盡,八九不離十卻是肯定的了。
當時上海的作家和藝術家,尤其是留過洋受過咖香熏陶的,如何描述上海大大小小的咖啡館,如何呈現(xiàn)上海的咖啡文化,這是我最感興趣的。本書作者中,不僅有我所已知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上寫咖啡的高手,如田漢、張若谷、馬國亮、周瘦鵑、曹聚仁、史蟫(周楞伽)、何為、馮亦代等,田漢就有劇本《咖啡店之一夜》,張若谷一本散文集干脆以《珈琲座談》命名,更有林語堂、廬隱、張競生、王搏今(王禮錫)、邵洵美、劉薰宇、華林、徐仲年、柯靈、戈寶權等,也均有關于咖啡的文字存世,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
從20世紀20年代末到40年代末,上海北四川路上的“公啡咖啡”和“上海珈琲”、老西門的“西門咖啡”、霞飛路上眾多白俄開設的咖啡館如“文藝復興”和DDS,亞爾培路上的“巴塞隆那”和“塞維納”等都是新文學作家經常光顧之地。已經公布的作家傅彥長日記中一再記下他到咖啡館廣交文友的情景,而魯迅與左翼作家多次在“公啡”開會籌備成立左翼作家聯(lián)盟,邵洵美記他在巴黎“別離咖啡館”結識另一位詩人徐志摩,暢銷小說家張資平開設的蔣光慈、葉靈鳳等常去的“上海珈琲”,張若谷、曹聚仁等先后出沒的“文藝復興”,還有馮亦代寫夏衍在靜安寺路DDS里疾書他的“蚯蚓眼”雜文……都已在新文學史上記錄在案。咖啡館不僅是“都市摩登生活的一種象征”,同時也是推動新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有力的孵化器。
不僅是新文學家,擅長舊體詩的文人墨客也青睞咖啡館,不妨照錄一詩一詞以見一斑。詩為“小報狀元”高唐(唐大郎)1947年寫的七律《咖啡座上》:
花氣煙香互郁蒸,今來靜坐對娉婷。
三冬恒似中春暖,一飲能教百慮乘。
枉以詩名稱跌宕,已專殊色況飛騰。
當時欲說心頭事,而我心如錄重刑。
詞為舊體詩詞名家林庚白寫于1933年的《浣溪沙·霞飛路上的咖啡座》:
雨了殘霞分外明,柏油路畔綠盈盈,往來長日汽車聲。
破睡咖啡無限意,墜香茉莉可憐生,夜歸依舊一燈瑩。
總之,《咖啡文錄》是迷人的。它咖香氤氳,忠實地記錄了20世紀上半葉以上海為中心的國人對舶來品的咖啡這種飲料的認知、接受和喜愛,展現(xiàn)了文學藝術如何與咖啡和咖啡館結緣,成為海派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賞讀價值和研究價值。一卷在手,能與前人共享咖啡的芬芳濃郁,領略近代以來的中國咖啡文化史,不能不使作為讀者的我欣喜。故特寫此文感謝“海派文獻叢錄”的主編張偉兄和《咖啡文錄》的編者孫鶯小姐,并鄭重向愛好咖啡的廣大朋友推薦。
陳子善
2020年6月1日于海上梅川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