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失去”的寶箱

山本文緒是像富士山一樣的人。

日歷圖片中聳立的富士山就像偉岸的母親一樣溫柔，但與此同時，山腳的熔巖臺地里還藏著那一旦在其中迷失就再也走不出來的樹海。

看著富士山那宏偉的身姿，你可能會忘記它是一座內(nèi)部巖漿噴射的活火山。那黎明時分被染上淺淺紅色的富士山美麗絕倫，讓人驚艷。如果你知道這曾經(jīng)不斷噴發(fā)變大的富士山下面有一層層復雜的結(jié)構(gòu)，是否會覺得我們看到的那座山既是富士山，又不是富士山？

前面我說山本文緒是像富士山一樣的人，也許會有人因此覺得她是一個可怕的人，但事實并非如此。我所知道的山本是這樣的：如果在度假的房間里找到咖啡機，她會悄無聲息地為大家磨好咖啡，還會順帶按人數(shù)分好水果，把大家邀請到自己的房間里一起分享，看到大家驚訝的表情，她就樂呵呵的。她還送我跟她自己一模一樣的玻璃珠戒指，讓我夏天去旅行時戴。

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山本內(nèi)心還有另一個山本存在，是每每我將她的書捧在手中的時候。這樣說來，《一切終將遠去》這本書像極了青木原樹海。

這本書里收錄的十二個短篇，從1995 年10 月開始，陸續(xù)在《角川月刊》上刊登，持續(xù)刊登了一年。正如書名所呈現(xiàn)的那樣，貫穿全書的主題是“失去”。失去的對象不僅僅是戀人、朋友、親人這些實實在在的人，還有像《裁縫剪刀總藏于心》里作為人的感情、《地鼠》中優(yōu)等生式的生活方式，以及《單戀癥候群》中的自尊心。

除了生離死別，在轉(zhuǎn)瞬即逝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無數(shù)的東西。延伸開來，其實長大成人就意味著失去孩童時代；升學、結(jié)婚、工作等的變化又帶動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流失。這本書里所寫的有關(guān)失去的故事并非只會發(fā)生在特殊人物身上的奇特事件，而是隨時可能發(fā)生在我們?nèi)魏稳松砩系牟蛔銥槠娴氖虑椤?/p>

比如那個“愛在錢包中”的穿著香奈兒襯衫、住在六平方米的舊木屋里的虛榮女孩，在不知道自己忘記帶錢包的情況下坐上出租車。付錢時腦子里幾乎一片空白，不得不欠債，原本約定的事情也不得不擱在一邊，由此失去別人對自己的信任。她的錢包里裝有房間鑰匙、身份證，還有偏偏在那一天才有的一大筆現(xiàn)金。僅僅是忘記帶錢包這件小事，就讓她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從社會潮流中脫離了出來。之后，到吃完東西不得不付錢的時候，她感覺到自己幾乎失去了作為人的重要部分。

不過，在這場噩夢的最后，她發(fā)現(xiàn)了被掩埋在失去平衡的生活中的自己真正需要的環(huán)境和不可取代的人，以及自己原本應有的姿態(tài)。對于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來說，她的哪種生活方式是幸福的，哪種是不幸福的，一目了然，但是，對于當事人來說，這就像進入莫比烏斯環(huán)一樣看不到出路。

生死離別強固了活下來的人的精神。孩童時代不是失去的，而是自然而然不再需要的，伴隨著環(huán)境變化而來的是新的邂逅。可是，新的環(huán)境里又潛伏著新的不安與不滿，人最終不得不在“自己”這個范圍中調(diào)控自己的情感。

不單是這本書，山本的其他小說里也似乎有一些類似“失去的憂傷”的東西。之前做雜志采訪時，我有幸問山本，從描述“失去的憂傷”這件事中，她獲得了什么。她說：“我雖然沒有在孩童時代就失去親人的經(jīng)歷，但可能因為膽小，莫名地總有預感——沒有人會一輩子留在自己身邊。因此我才常常對自己說要準備好去習慣這樣的生活�！�

原來如此。我想起在《為了無法實現(xiàn)的戀愛》這篇隨筆里，她對自己的性格評價道：“當事情還模棱兩可的時候，我總是把事情往壞的方向考慮。不過，正是因為總是把事情想得最糟，所以即便真實情況很糟，自己也能冷靜對待�！�

可是，不知怎的，我總感覺聽到了她言外的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在說：“能失去的東西就讓它失去吧，失去了多少，就再去找多少回來！”

這本書收錄的十二個故事里，大部分故事的結(jié)尾都給了讀者想象的空間，讓讀者在發(fā)揮想象力的同時思考能窺探其人生觀的問題：對我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也就是說，在那一瞬間，哪怕讀者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對那個沉睡在心底的自己。他們有可能出乎意料地輕松獲得想要的答案，也可能像站在樹海的入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捆綁著拉進樹海。

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種答案。

山本文緒的作品不會僅僅讓你覺得“啊，這本書真好看”，不會就這么草草結(jié)束。

與本書同名的代表作《一切終將遠去》的故事與這令人傷感的題目相反，我認為是這十二個故事中最有趣的一個。故事以中學轉(zhuǎn)校后逐漸疏遠的兩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在當?shù)氐陌儇浬痰昀锱加鲩_始。熱鬧的重逢場面持續(xù)一會兒后，兩人到百貨商店的餐廳里邊吃甜食邊談往事，談到往昔的情感八卦時發(fā)現(xiàn)了意料之外的事情，這件事情成為整個故事的引子。事情本身并沒有詳細描述，但毋庸置疑，十個人中就會有十個人感到驚訝。

故事當然沒有就此結(jié)束，山本隨即介紹了男主人公的背景，然后又回到兩位女性的現(xiàn)實生活。主人公同“青梅竹馬”告別后，回想了一些自己“失去”的事情，最后感嘆道：“失去一樣，得到一樣。就這樣，每一天照樣到來。幸福、絕望都失去，漸漸地連‘失去’這件事都被遺忘。只是隨風飄蕩，飄向那意想不到的美麗彼岸。”

我想，這應該是山本自身的感受和愿望所交織而成的一段話。

就像當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出現(xiàn)變化時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一樣，山本也一定是失去了一些東西后才成了作家，然后又因為得到作家這個職業(yè)而失去了一些別的東西。不過，她總說：“這些失去是理所當然的�！鄙奖局两穸歼�在喝茶聊天時談道：“如果不是成為作家，可能很多人我都不會遇到，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每當這個時候，山本臉上都是一副滿足的表情，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溫暖。于是，我開始這樣想：一件東西失去了，“失去”這件事不過是一個契機，或者還可以看作前進道路上的寶箱。

最后，我想稍微談談最初將這些小說刊登在雜志上時發(fā)生的事情。

1994 年年初，身為《角川月刊》編輯的我第一次與山本相遇。當時《角川月刊》上連載的是山本初次嘗試的一篇短篇小說。在連載初期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每次拿到她的原稿，都會聽到她這樣說：“寫短篇原來是這樣快樂啊！”

她這樣的感受自然反映到了她的創(chuàng)作上。在那篇小說發(fā)表兩個月后，她趁著寫短篇的興致，又寫了《絕不哭泣》并發(fā)表。從那以后，找她約稿的人越來越多。

山本在《角川月刊》中這樣寫道：“越寫就越能掌握寫短篇的訣竅，靈感噴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隨后山本就寫短篇的樂趣回答道：“與寫好故事的骨架，然后一點兒一點兒地往里面添加內(nèi)容的長篇小說不同，短篇小說可以寫成各種各樣的小品文，而且在這小小的世界里讓故事起承轉(zhuǎn)合，削掉所有不需要的內(nèi)容，心情非常愉快�！彼�還說：“這可能跟我干過一段時間落語有關(guān)。”山本上大學期間，曾經(jīng)在落語研究會工作。

讀山本文緒的短篇小說有一種無法抵御的樂趣，當你跟著她構(gòu)思巧妙的故事結(jié)構(gòu)一點兒一點兒地讀下去，在不知不覺中，仿佛完全進入了主人公的人生，徹徹底底地感受到主人公的喜怒哀樂。由描寫人生中的一個場景而構(gòu)成的短篇小說，有著和長篇小說不一樣的真實感和獨特韻味，在那有限的空間里，一次又一次地用意料之外的設(shè)定帶給讀者刺激。

另外，作者自己寫作時也興奮不已，不斷地嘗試通過各種手法使讀者驚嘆，這樣的作品不可能不有趣，《一切終將遠去》正是這樣一部作品。

——濱野雪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