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戲
　　從高處看，喬家大宅的五進(jìn)院落都被重重青瓦湮沒了，白墻粉壁，卵石甬道，雕花窗欞，海棠玉蘭，悄悄地藏在烏黑的屋頂下，秘不示人。即使站在鎮(zhèn)外的山上，也只能看見波浪一樣的屋脊在春雨中泛著光。黃昏天色里，喬家就似是一條烏青魚，豎著脊背游進(jìn)灰綠的雨霧中，頭尾不見，只露中段。
　　喬家這條魚身中段胖來，胖得像豬肚。鎮(zhèn)上有小兒歌謠唱：吳鎮(zhèn)吳鎮(zhèn)像只烏龜，尾巴粗來牛喝水，殼子空空喬家，四只腳腳是老虎腿。歌謠中暗指吳鎮(zhèn)的四大家：韋家牛家喬家吳家。整個吳鎮(zhèn)地形似龜，韋家住在鎮(zhèn)西，牛家住在鎮(zhèn)東，守住了鎮(zhèn)子的一頭一尾；喬家在鎮(zhèn)子中央有大片的宅第，卻是人丁單薄，十室九空，只余一房在鎮(zhèn)上；吳家卻是族人眾多，更兼出鎮(zhèn)的三條水路上的橋和一條陸路都是吳家所有，就像是龜?shù)乃淖銚伍_來，豪門富戶，氣勢如虎。
　　春雨綿綿，連月不止。屋角墻腳洇出濕綠的青苔，大樹的陰面苔蘚厚積如銅錢，一片片的指狀石葦斜斜從樹干上萌發(fā)，一朵朵的白色小菌傘在葉底的雨霧中緩緩撐開。河里的水漲了兩尺多，就快漫上駁岸。河道里的船只靠岸，已不用停在碼頭石階旁邊，不拘什么地方一拴，抬腳就上了街道。
　　街道上行人匆匆，撐著油紙傘，腳下的兩齒木屐子踢踢蹋蹋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從街頭響到街尾。穿這種木屐子的多半是年老的婦人，男人們穿鞋面刷桐油、鞋底釘牛皮的雨鞋，時髦有錢的穿泊來的東洋套鞋，亮堂堂、光滑滑，泥漿污物舀瓢水一沖就干凈了，年輕的小姐太太則穿著有細(xì)細(xì)后跟尖尖鞋頭的西洋皮鞋。這小小的吳鎮(zhèn)雖說僻處水鄉(xiāng)，卻是水路通達(dá)，東到杭州，北抵上海，西接徽州，南下金華，只憑一船皆可通行無阻，東洋西洋的貨物一早擺在了街頭吉昌百貨洋行的大幅玻璃櫥窗后面。
　　吉昌行是吳家的生意，除了東洋套鞋、西洋皮鞋，美孚的火油、日本的火油、爐上海的自來火，無錫的面粉、杭州的白洋紗襪子他家都賣，本地的生絲、茶葉他們也收，生意做得四通八達(dá)，雜七雜八。有了余錢芏他們便購地賣田，吳鎮(zhèn)鎮(zhèn)外一半的農(nóng)田和桑林都是吳家的了。而那一半，都是喬家的，是喬家早一百年前辭官回鄉(xiāng)的先祖置下的。喬家是吳鎮(zhèn)上的閥閱世家，書香門第，官宦子孫。
　　只是近五十多年來，喬家逐漸衰落，從聚族而居的大家，到長房的獨子單傳，已有三代了，旁支親戚也七零八落，剩得幾個舊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往杭州、上海去謀出路了。如今守著這喬家大宅的，就是喬家長房的大老爺，別號煙霞散人的。他的元配夫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便下世了。過了兩年，喬老爺又續(xù)娶了一房繼室，這位夫人過門多年都沒生養(yǎng)，喬老爺也不急，只說大清國的皇帝都幾十年沒個龍子龍孫出世，何況我們，每日里只是唱曲逗鳥，家里養(yǎng)了一班小戲，也有三個戲子，兩個琴師。喬老爺日夜和戲子們混在一起，操琴拍曲子，說要把《牡丹亭》全本演上一遍。他置行頭，請名師，邀賓朋，一來就十天半月住下研習(xí)，喬家十?dāng)?shù)年都飄著綿軟的水磨腔，硬是把續(xù)弦的夫人也磨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別人向他道惱，喬老爺卻歡喜不盡，說都要走這條路的，遲一點早一點罷了。他又說，我有子有女，還有什么可惱的？他便不再續(xù)娶，買了兩個小妾服侍起居。兒子喬之珩已經(jīng)長大，送往西洋讀書，小姐喬之琬養(yǎng)在閨中，由得妾侍教養(yǎng)。
　　光陰易過，轉(zhuǎn)眼喬老爺就六十了，他言道人活六十不容易，少不得從俗，要擺一下花甲宴。更兼家班在十年間把《牡丹亭》全本通演了一遍，他要為他們搭臺演戲，以示慶賀。早三個月，他就派人寄信給蘇州揚州的名角名票，上海杭州的名士名流，陽春三月之時，花月春風(fēng)之際，在喬家唱上半個月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