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是貓》是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自一九〇五年開始在月刊雜志上連載,已經(jīng)過去一百多年了。在日本,至今它依然是人人皆知的名著。不過,要問起有多少人讀過,恐怕并不多,若再問,有誰把它從頭到尾都讀了,那估計連文科的大學生也沒幾個。
經(jīng)典名著,真想讀且能體會其奧妙的人,不多。但它不分國籍,不關乎年代久遠,只要有一分好奇心,便可穿越時代的隔離,跨越語言的障礙,將你帶入一個全新的世界。
夏目漱石出生于江戶末年的一八六七年二月九日,即明治維新的前一年,排行老八,上有四個哥哥、三個姐姐。父親世襲夏目家在江戶城中牛込馬場下(現(xiàn)東京新宿區(qū)喜井久町)幕府的“名主”一職,管理街區(qū)的行政事務,并處理日常法律糾紛等。對年事已高的父母來說,生下這小兒子實在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甚至顯得多余。世人又迷信“庚申”這天出生的孩子將來會成為大盜,父親便特意加了一個“金”字以避邪,取名金之助。實際上,漱石剛一出生就被寄養(yǎng)出去,不到兩歲改姓,正式過繼給鹽原昌之助家當了養(yǎng)子。七歲時,養(yǎng)父母離異,漱石遂同養(yǎng)母生活。直到九歲時,夏目家的長子、次子先后病倒,漱石才被生父又接回家。但為他的親權及撫養(yǎng)費問題兩家一直爭執(zhí)不休,二十一歲時才正式入了本家戶籍,恢復夏目姓及本名金之助。
漱石七歲進小學,經(jīng)三次轉學,十二歲入東京府第一中學(現(xiàn)東京都立日比谷高等中學)。兩年后,喜讀漢文的漱石轉入漢學私塾二松學舍(現(xiàn)二松學舍大學)。但夏目家希望成績優(yōu)秀的漱石考大學,極力反對他修漢學。所以,他不得已進了一所英語私塾,于一八八四年考上大學預備門(第一高等中學校)的預科。后因患病最終未能正式錄取,遂去一所私立學校教英語,自食其力,獨立于夏目家。
一八八九年漱石與詩人(俳人)正岡子規(guī)相識,在其影響下開始寫俳句和漢詩,并用漢文撰寫評論文章。一八九〇年考入帝國大學英文科,在學期間神經(jīng)衰弱癥復發(fā),同時染上肺結核。一八九五年大學畢業(yè)不久,漱石離開東京前往子規(guī)的故鄉(xiāng)四國松山,一邊治病療養(yǎng),一邊任松山中學(現(xiàn)愛媛縣立松山東高中)英語教師。一八九六年轉入九州熊本第五高等學校(現(xiàn)熊本大學)任教,同年,經(jīng)介紹與貴族院書記官的長女中根鏡子結婚。
一九〇〇年漱石由文部省派遣到英國留學,其間他再次陷入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兩年后回國。一九〇三年任第一高等學校(現(xiàn)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英語教師,同時在東京帝國大學講授英國文學。其講稿后以《文學論》出版刊行,成為日本文學理論的重要著作。漱石生于江戶末年,自幼喜愛漢文,能欣賞玩味中國古典文學,又耳濡目染市民通俗文藝。因此,在講《文學論》時,他并非全盤照搬西方文藝理論,自始至終有一個明確的立足點:作為日本人,在理解西方文學時,應該依據(jù)什么,用什么理論,明確哪些是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就是在這一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我是貓》這部體裁獨特的文學大作。
一九〇五年也正是日俄交戰(zhàn)之時,《我是貓》以筆名夏目漱石在《杜鵑》雜志上登出,由此作為小說家橫空出世,一舉成名。同時,夏目漱石還以本名金之助在東京帝國大學辦的《帝國文學》上發(fā)表了描寫英國留學體驗的短篇小說《倫敦塔》。
一九〇七年夏目漱石辭去東京帝國大學的教職,進入朝日新聞社從事專職寫作,直至一九一六年病逝,十年中創(chuàng)作了《哥兒》《三四郎》《門》《彼岸》《行人》《心》《明暗》等多部中長篇小說,在日本文學史上確立了其不朽的地位。
《我是貓》最初僅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刊登于一九〇五年一月的月刊雜志《杜鵑》,因受讀者喜愛,遂以續(xù)篇的形式連載。一九〇五年二月(第二章)、四月(第三章)、五月(第四章)、六月(第五章)、十月(第六章),一九〇六年一月(第七章,第八章)、三月(第九章)、四月(第十章)、八月(第十一章),歷時一年八個月。
同時又分三卷出版刊行,一九〇五年十月第一卷(第一、二、三章),一九〇六年十一月第二卷(第四、五、六、七章),一九〇七年五月第三卷(第八、九、十、十一章)。最終以十一章合為一冊的長篇小說形式出版刊行。一九一八年夏目漱石去世后,收入《漱石全集》第一卷。
全書雖有十一章,但各章并無主題,僅以章節(jié)表示話題暫且告一段落而已。
第一章:描寫一初降人世的小貓被遺棄后,由教師苦沙彌收留,遂甘做無名貓的過程。這貓在鄰居的大黑貓那里聽到貓與人類的利害關系,并開始以自己獨特的視角觀察認識人類的言語行動。
第二章:貓眼里的教師苦沙彌家里來訪的客人,皆各具特性,理學學士寒月,美學涵養(yǎng)深厚的迷亭,以及癡迷日本俳諧文學的東風。他們常對世態(tài)人情大發(fā)議論,各陳己見。還有貓?zhí)魬?zhàn)吃年糕和他的一段戀情插曲。
第三章:實業(yè)家金田的太太“大鼻子”為女兒富子擇婿,專訪苦沙彌家,探聽東京大學理學學士寒月的私人情況?嗌硰浐兔酝ひ回瀸疱X權勢嗤之以鼻,二人恥笑金田太太的無知,怒其傲慢無禮。貓目睹了彼此爭鋒相斗的一場好戲。
第四章:貓潛入金田家宅,耳聽眼見金田設陰謀,指使苦沙彌的老同學鈴木為促成寒月與富子的婚事,巧言威逼苦沙彌的前前后后。同時,有苦沙彌與妻子彼此直言快語互相揭短的小插曲,顯示不同于舊時代夫唱婦隨的新型夫妻關系。
第五章:半夜里貓目睹苦沙彌家被盜賊偷走衣物的全過程。由此展開人類對宗教信仰的議論,特別是對神創(chuàng)造人類和世界這一歷史觀提出大膽質(zhì)疑。另有一段描寫貓制訂逮老鼠的計劃以及行動失敗的過程。
第六章:寒月、迷亭、東風聚集一堂議論日本文藝現(xiàn)狀,各敘對今后日本文學發(fā)展的看法以及當下如何實踐的體會。其中包括戀愛觀、女子觀。迷亭對西方逐漸承認及解放女子個性的歷史加以贊揚,寒月則持懷疑態(tài)度。
第七章:貓發(fā)明了各種適合自己身體素質(zhì)的運動,譏諷嘲笑人類趕時髦追潮流,以及日本人效仿西方所推行的一系列體育運動。貓遠行至公共浴池,在窺視上下一絲不掛的赤裸人體后,闡述了一段人類服裝歷史。又見眾人衣裳不裹仍不忘爭個高低,其間還出現(xiàn)一大漢壓倒眾小人的場面。由此人類服裝哲學、人類崇拜偉人的哲學等,皆以貓的口吻似講故事一般為讀者開啟視野。
第八章:苦沙彌家旁邊有所中學,學生們愛打棒球,他們借撿球的機會頻繁出入主人家院子,意在打擾主人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而主人精神衰弱,一經(jīng)學生騷擾,脾氣便更加暴躁。由此引發(fā)出貓對人類精神波動,即由興奮狀態(tài)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番議論。
第九章:貓的主人幼時種牛痘疫苗臉上留下麻點,某天照著鏡子自我觀察。貓借此場景闡述鏡子的功能,贊揚人類自知之明之可貴。主人讀了某東方哲學家來函,坦承自己與世俗格格不入,由此陷入不安,甚至感到恐懼。同時他又堅信絕非自己患了神經(jīng)病。因為他懂得不管哪個時代,少數(shù)人的前衛(wèi)思想總被多數(shù)人所壓抑、反對,或視為異端。
第十章:苦沙彌的學生給金田家小姐寫情書,恐被學校開除,到苦沙彌家請求從寬處置。貓見苦沙彌表現(xiàn)極為冷淡,不愿為他人的過失擔當任何責任。貓于是也明白人與人的關系其本質(zhì)都是如此,別人痛苦之時,與自己并無關系,表示同情憐憫不過是虛假作秀而已,在貓看來,人的自私乃其本性所致。
第十一章:寒月回故鄉(xiāng)結了婚。為此,苦沙彌、東風、迷亭加上主張東方無為哲學的獨仙就夫妻關系大發(fā)議論。迷亭舉出古今中外的名人格言,以證明將來個性發(fā)展,男女共同生活結為夫妻的必然會大大減少。同時預見不滿現(xiàn)狀、不愿受欺辱的人會尋求各種自殺的方法。少婚、不婚、自殺的現(xiàn)象未來不可避免。眾人酒后各自散去,唯貓欲嘗酒味,獨飲而醉。不想竟失足掉進水缸,一命嗚呼。
“我是個貓,至今無名無姓。我糊里糊涂連自己哪里生的也搞不清。”小說以貓的口吻開篇,一個剛出生落地的小貓即被拋棄,獨自戰(zhàn)戰(zhàn)兢兢闖入人間。這一瞬間,這個場景,這句開場白,不由得令人心生好奇、憐憫,愿意緊隨這小貓的眼睛去見見收留它的主人中學英語教師苦沙彌以及聚集在他身邊的各色各樣朋友、門生的人生瑣事。也就是,主人苦沙彌日常生活的片段通過貓眼,事無巨細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貓眼看世界,貓語論天下,自然與我們看慣的世界不同,與我們普通人的思維更不同。貓的一個偶然動作或詼諧口氣都能讓讀者忍俊不禁。
在貓眼看來,中學教師這職業(yè)太輕松,到學校上幾節(jié)課而已。主人總愛窩在家里看書,那厚厚的、堆積如山的書上橫爬著蝌蚪一般的文字,讀起來似乎很費勁,主人時常為之興奮苦惱。除此之外,這個苦沙彌無甚本事,卻對什么都感興趣:愛寫幾首俳句、唱一段謠曲,或試著拉拉小提琴,聽信美學家迷亭的指導學學水彩畫。
貓常常碰到主人苦沙彌與朋友們在家里爭論的場面?嗌硰浄蚱迋z以及來客迷亭、獨仙、寒月、東風等人,個性鮮明似天生,不經(jīng)意便顯現(xiàn)出來。他們對近代國家之建構、文明之發(fā)展、社會之進化、女性與婚姻、戰(zhàn)爭與和平、戀愛與家庭、享樂與夢幻等等問題都關心,不論大小,不分領域,幾乎無所不及。他們個個愛爭強、好面子,且有一套自己的理論,輕易不服對方,近乎六朝貴族們的清談。偶然主人家來個在世上混得風光、有點來頭的人,便會遭到譏諷嘲笑。貓都知道,有錢人、發(fā)跡的多沒骨氣,不值一交。正像“實業(yè)家”金田夫婦和甘愿為金錢拼上小命的鈴木,還有那伙只看人臉色行動、聽任擺布的“走狗們”,在貓和主人苦沙彌眼里,他們皆不是好“東西”。
貓眼終日看著主人甚無變化的起居,聽著家里主客無休止的議論,心滿意足。其實這也是日本江戶文學,特別是俳諧、連句(近似中國的對詩唱和)、落語(近似中國的單口相聲)的表現(xiàn)手法。沒有所謂的主題、中心,雅俗不論,啰嗦反復,與我們一貫推崇的文章精煉、敘事簡明相差甚遠。比如,在座的一席人各說各話,彼此關系松散,甚至讓你覺得這些會話沒問沒答,毫無秩序,互不關聯(lián),啰里啰嗦居然能延續(xù)下去。因連句本身就忌諱主題集中,講究隨機應變,可以任意跳躍時間與空間,會給在座的一席人一個小小的驚訝,或帶來會心一笑,詼諧之趣就在此。而落語的妙處在于不怕你啰嗦。再啰嗦,再絮叨,最終會“落”個結果,讓聽眾突然從一片朦朧碎語之中幡然醒悟過來,或給聽眾留下一點兒慢慢品味的地方,或者干脆吐了一大堆廢話,最后讓聽眾始終不明不白,徹底體驗一下什么叫個糊涂世界。
明治日本的西化大潮來勢之兇猛,在《我是貓》中多有描述。傳統(tǒng)的社會生活和人們的思維方式以及江戶時代以儒學、漢學為主的教育體制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面對大量涌入的西方文明以及道德價值觀,不同的階層做出的反應也大不一樣。特別是知識分子,他們在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時,有深思反省,有批判對抗,也有彷徨不止,甚至戀戀不舍之情。而漱石一貫主張、推崇徹底的個人主義。他不愿受任何人的指使、擺弄,固執(zhí)地按自己的意愿做事,且全然不顧得失,甚至受命留學英國也令他感到恥辱,認為不是出自自己的愿望。像苦沙彌、迷亭這類高等游民,他們甚不關心一般民眾的生活,且與貧窮無緣。但他們知道舊時代的愚昧野蠻,愿意接受現(xiàn)代的科學知識,他們體會到新時代尊重個人意志、實施女子教育的重要,也對此寄托著希望。他們看似肆無忌憚的談笑議論,其實無一不是在細心觀察自己身邊的每一變化。迷亭依據(jù)的是西方美學,獨仙則是東方哲學,寒月專長自然科學,東風則精通現(xiàn)代日本文藝思潮。他們固執(zhí)、冷漠,以個人為中心,以自我為第一,但并非狹隘的唯我獨尊,彼此互相尊重個人的權利、個人的信念以及個人的生活是其原則和前提。他們深信個人雖弱小且丑陋,但決不容他者隨意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