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把他出的幾本書一律稱作閱讀隨筆集,眼前這一本,也是。這個樸素的叫法,并不像一眼掠過去那么老實。 閱讀是什么?我不是要下定義,只是想說,閱讀是一種渴望,渴望未知的知識、經(jīng)驗、智慧、想象,渴望閱讀之前所沒有的東西。因而,閱讀的渴望是從自覺的匱乏和欠缺中產(chǎn)生的。 寫隨筆也是一種渴望,嘗試著把閱讀過程中的感受、想法表達出來。倘若是有效的閱讀,體會不應該是固有感知的重復,會有初次遇見的東西。如何捕捉轉(zhuǎn)瞬即逝或者連續(xù)沖擊的感受和想法?如何把這些感受和想法整理,描述,深化,擴充,延長?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候,又該怎么辦?寫作這一行為是否能夠使之成形,乃至促其生長,開出花朵? 閱讀隨筆可以看作一種渴望接上了另一種渴望,更準確地說,是同一種渴望的不斷延展。根本上的動力機制和過程中的步步探索,使得這一類型的寫作,比表面看起來要緊張得多,苦惱得多,興奮得多,快樂得多。 偉長一本接一本地寫,于此當深有體會,為之吸引,才欲罷不能。也正因為這樣,他才寫得好,我讀得興致盎然。 怎么個好法? 譬如他講納博科夫危險的洛麗塔情結,當然從《洛麗塔》講起,但這本小說如此有名,還能講出什么來?他講它的前身,《洛麗塔》出版之前十幾年俄文寫成而塵封的《魔法師》,將兩部作品比照,發(fā)現(xiàn)了敘述的意義:納博科夫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為危險的欲望找到了一個合法的敘述者。一篇短文,到此也就夠了。但他沒有打住,接著又講翁貝托 · ?品潘恋貞蚍隆堵妍愃,虛構一個敘述者,杜撰一份來自監(jiān)獄的手稿,寫出一個完全相反的故事《乃莉塔》:一個美少年,愛上了一位老太婆。又翻出一層來,這下結束了吧?不,他還要再翻一層,干脆從書里翻到書外,講了一個現(xiàn)實中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講法,像寫小說一樣,他也找了一個敘述者,一個警察朋友。 有時候他不翻層,而是勾連點線,問跡追蹤。錢鍾書《容安館札記》一百九十二條:余一九三六年夏游巴黎,行篋未攜英文小說,偶于舊書肆得The Diary of a Nobody,姑購歸閱之,嘆為奇作,絳亦有同好。一九四〇年此書收入Everymans Library,而V. S. Pritchett復作文張之(見In My Good Books, pp.87ff),知者稍多矣。John Betjeman謂T. S. Eliot亦喜此書(T. S. Eliot: A Symposium, compiled by R. March & Tambimuttu, p.92)。近日圓女方取讀,因復披尋,益驚設想之巧,世間真實情事皆不能出其范圍。這一條信息,偉長利用盡致:不僅用此來讀解《小人物日記》這本書,還留心關聯(lián)的另外三個人、兩本書,由此費力尋找、求證、確認,展開了一次美妙的閱讀旅程;寫下來,也就是紀行了。 還有另一種紀行,事關閱讀和寫作旅程中自我的成長、反省。偉長講了一個故事:許多年前,一個自恃頗有才華的青年,因為虛榮和稿費的誘惑,開始學寫書評……這個青年,就是他自己。他寫君特 · 格拉斯的《剝洋蔥》,開頭如何寫,中間如何寫,結尾如何寫,當年的文章作為引文,赫然在目;如今再看,他看出了漂亮文字背后的空洞、匱乏,他自問這個青年人缺乏什么,經(jīng)驗,積累,成熟(也可謂之狡猾),還有自知,尤其是對自我局限的自我感知和確認。能做這樣不留情面的檢討,當然是因為今日之我已不同于昔日之我;而如何理解君特 · 格拉斯的《剝洋蔥》,也就在這樣的對比敘述中顯現(xiàn)出來。 偉長的閱讀隨筆里有偉長,這似乎是句多余的話,但仍然要說出來,是因為印象深的緣故。就這個印象還可以多說一些,想到序文宜短,讀者自會到他的文章里去辨識,趕緊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