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一次分神》是胡桑的書評集,共收入從2010年至2018年間創(chuàng)作的書評,指向文學構筑潛能生活的能力。這些書評曾發(fā)表在《書城》《新京報》等各類報刊。
該書涉及辛波斯卡、米蘭昆德拉、略薩、馬內阿、特雷弗、君特格拉斯、魯西迪、里爾克、帕慕克、阿蘭達蒂洛伊等著名的中外當代作家。在寫作中,胡桑秉承了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的細讀方法,深入文本肌理,揭示文本寫作的秘密,為讀者開辟出諸多通往文學作品的條條幽徑。通過胡桑的解讀,我們可以在文學作品中目擊一個充滿差異和競爭、終能夠和解的完整精神世界。
胡桑的書評既擁有詩人的敏銳,又具備學者的嚴謹,在文本與現實、歷史與想象、形式與價值之間游刃有余地自由穿梭,文字搖曳動人,又處處引領著讀者去沉思文學、生活與生命之間的幽謐聯(lián)系。這不僅僅是一本書評集,同時也是一本探討文學何為的思想論集。
大海,全是水,仍然把雨承受下來
世界文學時代的閱讀與寫作(節(jié)選)
二十多年前,在一個書籍貧乏的江南小鎮(zhèn)上,帶著盲目的熱情,我開始了閱讀與寫作。現在回想那段時光,這種貧乏大概是命運的意外饋贈,或者,僅僅是我一廂情愿的自負。每每追溯過去,極度的不安就會頃刻襲來。我仿佛是一只瑟瑟飛翔的候鳥,一陣風暴便會將我打落海上;仿佛凝結在草葉上的露珠,一頭幼獸便能將我碰落跌入松軟的土中;仿佛一封隨時會失落在狂野草莽中的信,那個投遞的隱形人卻并未覺察失落了什么這封信,在密不透風的草叢里消隱,無人問津,衰朽、曲折、腐爛,溶解在泥里。實際發(fā)生的卻截然相反,那只無形的投遞的手卻眷顧了這封信,輕輕捏起,緩緩托舉起來。這是垂簾我對生命的熱愛?我對成長的渴念?對他異世界的執(zhí)著?
一、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
惟有一件事不容置喙,我開始了偷偷寫作,寫那些令人羞愧難當、恨不得早點焚毀的詩終于有一天,早年的日記本和日記本里的詩歌,被我冷冰冰地扔進了家里的爐灶。紙頁迅速在火焰里紅得嬌艷,轉瞬之間化為灰黑的頁頁薄片。這就像珍愛的人卻被一陣突然而至的風暴裹挾而去。尼采在《悲劇的誕生》里有一個句子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Du musst dein Leben andern.)后來,德國哲學家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用來命名了自己的一部評論集。這個句子堅實有力,充滿著誘惑人,大概就是一種能夠被誘惑而越出自身存在的動物,熱衷于舔舐盈余的激情、收納過度的愉悅。我曾譯過沃爾科特(DerekWalcott)的一首詩《遺囑附言》,其中有一句詩:
要改變語言,必須首先改變你的生活。
(To change your language 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
1997年,在浙江德清一中圖書館借得一本《明亮與黑暗的:二十家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作品新譯集》,是王家新、沈睿編選的。于是,次讀到了沃爾科特的詩。我就像那只暴風雨中受驚的候鳥被卷向一座荒涼僻靜的島嶼。這是獲救?幸存?還是被拋入了一個深淵?至少,沃爾科特的修辭是我聞所未聞的。他來自一座島嶼圣盧西亞,陌生地讓人不安。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要在這座島嶼和類似的無數島嶼上驚恐不安地存放我身上的盈余和過度。但我很快平復了不安。也許,我生性怯懦,必定只能在詞語的激烈變化中去理解并占有別樣的生活。沃爾科特的詩句也像一個在海洋深處起伏的島嶼,誘惑我去承受密林的影子和巨浪的聲息,給了我乘坐高層電梯上升時的尖銳的失重感。在沈睿翻譯的《風暴之后》這首詩里,我讀到了這些句子:
桅桿、箭、渴望、急促的心
飛往一個我們永遠無從知曉的極地,
苦苦追尋一個在自己的港口中,無悔的海平線上
愈合的島,杏仁的影子不會
傷害沙灘。島嶼太多!
多得如昨夜星辰
抖落那顆開了裂縫的樹上的流星
猶如跌落在飛翔號縱帆船旁的水果。
苦苦追尋一個愈合的島!我搜尋著自己的港口和無悔的海平線。突然間,我的貧乏、若有所失和無端的激情被治愈。這樣的詩句激發(fā)我以后去熱愛邊界、角落、路口、拐角。而島嶼是所有這一切的隱喻。以語言之島為中心,我的確擰轉了自己的生活,那波瀾不驚的生活,那脆弱不堪的生活。讓它旋轉,與意外、拐角的幽暗角逐。
出生在綿長緩慢的貧乏的南方鄉(xiāng)村,讀不到什么書。我早接觸的是古典文學《古文觀止》《三國演義》《楊家將演義》《綠野仙蹤》、楚辭、唐詩、宋詞等等,當然還讀到了《羅摩衍那》,只是這些書并沒有激發(fā)我去寫作。我甚至讀不到童話,而是在親人、鄰居或訪客的口口相傳或道聽途說的謠言、傳聞、軼事、鬼故事,還有民間劇團演出、花鼓戲,以及動畫片、電視劇里,聽到了世界被敘述出來的樣子。
江南縣城的生活貧乏至極。一個彷徨不安、空空蕩蕩、自我感到脆弱而想要做出變化的人,卻總是好過成為一個愛欲已死、他人退去、道路枯萎的社會里的透明的人。借用圖尼埃(Michel Tournier)在《愛情半夜餐》里寫的,閱讀的打開,讓我們得以慶祝生命悲壯的脆弱。慶祝自我的混沌,自我的不能,自我的渴望。生命是真實的,即便脆弱。
我在老縣城閱讀托爾斯泰、帕斯捷爾納克、馬爾克斯、大江健三郎、魯迅、茅盾、老舍、俞平伯、卞之琳、何其芳、張愛玲、海子、顧城、西川、莫言、孫甘露、格非。三年高中光陰,我花盡了省吃儉用下來的零錢買了他們的書。另有很多小說家和詩人的作品,是在選集里讀到的。通過閱讀別人的生命,我編織出虛構的生活。那幾年書籍太少,只能反復閱讀這些作家的書。許多年后,我在納博科夫《文學講稿》里讀到了所謂的反復讀者:奇怪的是,我們不能讀一本書,只能重讀一本書。一個優(yōu)秀讀者,一個成熟的讀者,一個思路活潑、追求新意的讀者只能是一個反復讀者。只有反復進入一個文本,才能被這個文本巨大的磁場所同化,并獲得相似的磁性語調、詞匯、認知。在反復的相遇中,一個靈魂不斷邀約另一個靈魂,一個生命緩緩織入另一個生命?柧S諾在《為什么讀經典》里說過兩句話,深深地搖撼了扎根在我內心的那棵閱讀之樹: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fā)現的書。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的書。
閱讀,尤其是閱讀一部經典作品,仿佛在雨季進入一座異鄉(xiāng)的城市,沾染了一身雨水、塵土,呼吸了空氣中濕潤的味道,與陌生的人們漸漸相識,與他人的生命交織、切入,就獲得了另一種生命的節(jié)奏?ǚ蚩ā冻潜ぁ分械腒就這么進入城堡山下的村落。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說過,世界存在于人們之間。其實,世界也存在于和書籍的反復相遇之中。對一些書反反復復、永無止盡的閱讀,為我們生命賦形了溫度、速度和韻律。與什么樣的書相遇,就進入了什么樣的生命形式。換言之,閱讀,始于一次偏移偏移已有的經驗,重塑已有的生活秩序。安娜卡列寧娜遇見弗隆斯基之后,在回彼得堡的火車上,閱讀著一本英國小說,窗外是暴風雪,她的生活則與文本中的世界開始交織在一起,但終,她醒來了。
在或輕微或暴烈的偏移中,閱讀者一次次抬起頭來,其生命潛能被一次次激發(fā)出來,去完成一次次的創(chuàng)造。能夠抵御這個消費時代的損耗的,大概就是生命力量的行動,而且是復數的行動,在與他人的聯(lián)結中行動:閱讀不是一項孤立活動,只與生活形成競爭與抵抗,閱讀是我們的一種行動,通過閱讀,我們日復一日,每天都在給予存在一個形式、一種滋味、一抹風格。(瑪麗埃爾馬瑟《閱讀:存在的風格》)
我在大江健三郎的諾獎演說辭里讀到了《尼爾斯騎鵝歷險記》的一些情節(jié)。那時我已經十八歲。演說辭附錄在《性的人我們的時代》后面。大江健三郎說,《尼爾斯騎鵝歷險記》有三個層次的官能性的愉悅:一是大自然中的真實世界得到了解放,二是尼爾斯使自己淘氣的性格得以改造,成為純潔的、充滿自信而又謙虛的人,的愉悅是尼爾斯呼喊著回到了家鄉(xiāng):Maman,Papa!Je suis grand je suis de nouveau un homme!cria-t-il。他這樣喊道:媽媽、爸爸,我長大了,我又回到了人間!正如大江健三郎,我也被后半個句子感動。我渴望回到人間,棲居在世人中間,進入與他人的聯(lián)結,在生活中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
江南并沒有給我這樣一個位置,我對江南日常生活的厭倦和抵觸大概來自其精神內容的匱欠說到底,是我自己精神世界的貧乏。我只能在閱讀和寫作中安放自己游走的心靈。我想要離開。我在散文集《在孟溪那邊》里嵌入了眾多逃逸的星辰。我期待陌生世界的來臨,盡管我一直在思慮,那不可見的、到來中的港口、站臺、碼頭、機場到底在何處等候著我?只是,熱情飆升了馬力,仿佛一場風暴,將我席卷而上,拋入了漫無終點的旅途。閱讀和寫作終將是一場不能抵達盡頭的跋涉。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終于歡欣地墮入了深淵。在這里的景致卻錯落有致,充滿了豐盈的變化,有著意料之外的可能:或云陰往來,或晴暖無風,或密云不雨,或慢雨霏微,或暴雨如注,或狂風卷席,或霽嵐無言。我游走了許多城市和國度,尤其是透過文本的窗口望見了諸多事物和心靈,見識了不可見的法則和邊界,遭遇了可能與不能、輕與重、敞開與封閉,終于能夠理解那個養(yǎng)育我的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