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 語
我的攀樹之路
一股突如其來的向下氣流輕輕搖動吊床,驚醒了我。我側身躺著,睡眼蒙眬,驚訝地盯著剛剛落在身旁的那只史前動物似的巨鳥。眼下是在婆羅洲的一棵大樹頂上,距地面200 英尺,而我以前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一只馬來犀鳥。它還沒注意到我,正用長嘴梳理胸前的羽毛。一塊色彩鮮艷的巨大盔突如一只艷麗的土耳其拖鞋般從它的頭頂蜷起,火一般的紅色和黃色在拂曉的微光里閃閃發(fā)亮。我看得入了迷。
一會兒后,它停止了動作,揚起翼龍似的頭,用一只深紅色的眼睛打量著我,接著離開樹枝,飛向空中。它張開巨大的黑色翅膀,騰身而去,很快隱沒在清晨的濃霧里。
我轉過身,仰面朝天,盯著上方的巨大樹枝。真是漫長的一夜。昨天攀爬時流出的汗早已凝結,我渾身貼了一層黏糊糊的污垢。撕破了的衣服陰涼潮濕,沾著泥沙,我的身上爬滿叮人的螞蟻。胸前一塊火辣辣的疹子,也不知從何而來。半夜某個時候,一只夜行的黃蜂在我臉上蜇了兩下。不過這一切都值得。遇上那樣一只犀鳥就夠了。我沉浸在由彌漫著的霧氣和神話動物構成的個人幻想世界里,想不出還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太陽還沒升起。自從到達婆羅洲以來,我次感覺到冷,不過相對于雨林通常的悶熱,這是個喜人的變化。日出不會太遠了,但是現在,我還是很愜意地仰躺著,看著一顆顆水滴飄過。它們在肉眼可見的氣流中打著旋兒,在攀登裝備的金屬上凝結成閃亮的水珠。遠遠的下方是另一個世界,繩子是我與它的直接聯系。我將安全帶系在繩子上,睡了一夜。
昨天的攀登不過是一次例行公事。婆羅洲養(yǎng)育了這個世界上的熱帶雨林,許多硬木樹的高度遠遠超過了250英尺,而且樹干下部有至少150英尺都是光禿禿的,基本沒有什么樹枝。高大、筆直的樹干支撐著高高在上的枝條巨傘。光是將繩子送上去看起來就不太可能。
經驗告訴我,我的彈弓可以將一只200克的拋袋投到170英尺的高度。但一次又一次,拋袋還沒夠到目標樹枝就落下來,它拖著細線飄下來,松松垮垮,死氣沉沉地纏在下層矮生植被里。那根樹枝顯然比我的估算高得多。我氣急并失去了耐心,將彈弓綁在一根10英尺高的桿子,借助體重,將嘎吱作響的皮筋一拉到地。我蹲下身,瞄準高高在上的樹枝,肌肉緊張得發(fā)抖。我松開手,彈弓上的皮筋像鞭子一般噼啪爆響,接著纏成一團松軟的皮圈。用完彈弓,我把它放到地上。拋袋向上沖過濃密的下層矮生植被的空隙,從目標樹枝上方僅僅幾英寸處掠過。接著拋袋落下,越傳越快的引繩發(fā)出尖銳的嘯叫,直到拋袋砰的一聲埋到落葉里。一切復歸沉寂。透過模糊的望遠鏡,我仰頭吃力地追蹤那條襯在明亮的熱帶天空背景上的細線。這一次終于射中了。
我用引繩將攀登繩拉過樹枝上方,再拉回地面,繞著旁邊一棵樹的底部系牢。
攀登這樣一棵參天大樹的開始階段總是緩慢而費力的。攀樹人的大部分力氣都會被一根長繩的彈性消耗殆盡。這個系統的繩長約400英尺,因此,隨著尼龍繩的伸縮,我也不規(guī)律地上彈下落。這個過程中,我無法不倒向巨大的板狀根,直爬到老高,雙腳才能撐到樹干,也由此開始加快上升。我用兩只上升器(又叫鳩瑪爾式上升器),沿著細細的尼龍線,一寸一寸地向上爬。節(jié)奏是攀登的關鍵,使自身節(jié)奏與主繩的自然回彈保持同步可以省下不少氣力。盡管如此,這依然是一次漫長的攀升。將繩子掛上去的這番掙扎一上來就把我的胳膊累癱了,因此我雙腿用力向上蹬爬,盡量不再讓肱二頭肌吃重。
下一個挑戰(zhàn)是向上穿過林子里亂成一團的下層矮生植被。藤蔓如觸手般絆著我,葉子拂過我汗?jié)竦哪,灰塵和苔蘚落到我眼睛和耳朵里。滯留在下層的有機物的殘骸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幾十年來累積的灰塵、枯枝和腐爛植物都掛在那兒,纏在一張張葉子織成的網里,等著獲得解脫。首段50英尺是一場骯臟的搏斗。碎片如微型雪崩般紛紛落下,黏在我汗透的衣服上,而繩索的每一次顫動又把上方細碎的黑色堆肥抖落到我頭上。但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有這條筆直的繩索。到我冒出頭,進入上方的開闊空間時,全身已經罩上一層灰。
雖然已近傍晚,但我的頭一鉆出下層植被,一輪熱帶驕陽立即向我釋放出它的全部威力。除了開闊的空間和身旁光禿禿的樹干外,接下來100英尺的攀爬過程里什么都沒有。這段沒有樹枝的區(qū)域是一個奇怪的方外世界,攀樹人完全暴露,危險地吊在一根高掛半空的尼龍繩上。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片狀斑駁的棕色樹皮上,慢慢爬向樹冠層的庇護所。
整個過程有10層樓高,而我才爬到一半,樹干直徑仍為5英尺。這些婆羅洲大樹的尺寸等級不同于世上任何其他硬木樹。我這才轉身環(huán)顧四周景色。是的,我把這一刻留到自己高出下層植被上方很遠,且可以一覽無余的地方。但一路爬上來,我一直感覺這風景就躲在我身后,幾乎察覺到它在打量我,似乎上千雙隱藏的眼睛正在周圍的叢林里盯著我。
我轉過身來,迎面是平生所見的動人心魄的一幅景色。濃密的雨林從我身下延伸開去,陡峭地落下山脊,融入下方遠處一幅由巨樹繪成的蔥翠畫面。好幾英里外的地平線上,林海再次升起,翻過由高聳崎嶇的山岡連成的一道山脊。一汪人跡罕至的原始叢林的海洋。那些大樹上會隱藏著什么樣的奇跡?
此時我懸在半空,完全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可以感覺到汗水沿著肩胛間的脊柱往下淌。林間水汽很重,我聽到了遠處的雷聲。當我抬起胳膊繼續(xù)攀登時,襯衫已經完全濕透,保鮮膜似的黏在身上。我繼續(xù)上升,進入上方樹冠斑斑駁駁的陰影里。不久后,我到達那根離地200英尺的樹枝,氣喘吁吁地爬上去。我趕緊脫下了頭盔,讓滾燙的身體涼快涼快。
接下來的20分鐘里,我忙著在兩根水平樹枝間搭起吊床。等我疲憊地縮成一團滾上吊床時,天光飛快地暗了下來。起初還很遙遠的隆隆雷聲現在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很快,天空決口,降下清涼的大雨。我張開雙手,接水洗去臉上的污垢。雨水有一股清爽的金屬味道,如此純凈,如此新鮮,令人精神振奮。這場雨只下了半個多小時,但當雨停的時候,我已經泡在吊床里幾英寸深的水中。于是我滾向一側,將水從吊床一邊潑掉,看它閃亮地落向深處的林地。天還沒黑,我已經累得沉沉睡去,連夢都沒做一個。
除了午夜被黃蜂蜇過之外,我睡得都很香。霧在消散,我看到了天空的抹藍光。這會是一次燦爛的日出。我無所事事地躺著,等著新的一天慢慢到來,不由得有種頹廢的感覺。包裹在這霧氣蒙蒙的世界,我問自己,為什么覺得非要在這棵樹上睡一夜不可呢?
顯然我不是為了舒服。我系著攀登安全帶睡了一夜,而且上一頓飯已是很久之前,現在早已饑腸轆轆。我還遭到了蚊叮蟲咬,感覺自己幾乎成了一大坨組胺。但我非常寧靜,整個人完全融入了身邊的世界。但為什么?攀樹中哪點會如此誘人,引發(fā)如此深刻的共鳴?我又究竟如何從攀樹中謀生呢?
我是來婆羅洲教科學家攀樹的。我要教給他們攀樹的訣竅,讓他們反復演練,直到無須指導也能安全地攀登。這些科學家來這里研究我們的星球和大氣的關系。為了對抗氣候變化,他們來森林里采集數據,做的是極有價值的工作。他們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非常重要。
雖然我很樂意教他們,但這并非我來這里的真正原因。我過來攀樹不需要理由。我自己對攀樹的激情是難以言說的,它來自我孩提時次爬上新森林國家公園櫟樹樹冠時的某種感覺。樹就是會令我著迷,讓我不斷回到它們身邊。
在許多方面,我認為它們體現了自然的本質。樹為我們提供了與這顆星球的生動聯系,以某種方式在我們轉瞬即逝的生命和身邊的世界間架起了橋梁。爬上樹時,我感覺它們讓我瞥到幾乎被遺忘的祖先世界的一角,出于某種原因,我對此感覺良好樹幫助我記起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但重要的是,我的愉悅來自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我相信每棵樹都有獨特的個性,如果攀樹人愿意聆聽,它們就會傾訴。不管是春天山毛櫸樹冠上微微散發(fā)的柔和光芒,還是被太陽烤焦的一棵熱帶大樹的龐大樹冠,每棵樹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只要更好地了解它們,哪怕只是短時間的直接接觸,必會產生一種感覺。正是這種獨屬于我的感覺吸引我一次次回到樹枝上。作為來自過去的生命的代表,我相信它們值得我們發(fā)自內心的尊重,我敢肯定,大部分人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都體驗過與它們的情感聯系。
我對攀樹的激情也來自我的一個熱切愿望:探索枝葉間包含的奇妙事物。即使是小的樹上也隱藏著一個完整的小世界,更別提莽莽森林中的參天大樹,F在,我就躺在婆羅洲的一棵大樹上,樹冠養(yǎng)育著無數生物。它們一輩子生活在樹上,從未下到過地面,在少有人至的樹頂王國捕食、繁育、生活、死去。這場不為人知的戲劇周而復始,已經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了數百萬年。
在距雨林地面20層樓高的樹上與一只猩猩面對面相遇的經歷可以令人學會謙卑。但離家不遠的大樹對我的吸引力依然一如既往。我還能清晰回憶起在新森林的樹冠上看到的只長角蟋蟀那半透明的翠綠。我驚訝地看著它從一片樹葉上跳下,飄過虛空,張開的長長觸角就像一個微型特技跳傘運動員的雙臂。
我希望分享這些經歷,將這個未知的樹頂世界介紹給大家。正是這個愿望讓我選擇投入自然歷史影片制作中。攝影和攀樹密不可分。在16歲時,我就決心當一名野生動植物攝影師。
然而,當終于離開大學時,我很快明白,學位無法與實際攝影技巧相提并論,我要學的還有很多。因此我接受了能得到的各種攝影助理職位,用無償工作換取相關經驗。為了生活,我在工廠值夜班,做能找到的任何工作。很少有工作能比在垃圾填埋場圍墻邊收集大風吹落的垃圾更令人沮喪,因此,當終于得到份有工資的助理職務時,我欣喜萬分,那是一次在摩洛哥的拍攝。幾年后,我存夠錢,搬到了布里斯托爾BBC 自然歷史部門所在地開始尋找用到我的攀樹和助理技能的工作機會。我從助理終轉為攝影師用了很長時間(大約10年),但那是一段精彩的旅程,我很享受這一路走來的每一步。
因此,盡管我現在要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如何來到這里,但總的來說,
我對此非常滿足,根本無法想象從事任何其他工作。我用一架隱藏在距叢林地面100英尺的攝像機拍攝,遭到蚊叮蟲咬時,也忍不住想要抱怨兩聲。一有這樣的感覺,我就覺得有必要給自己一個耳光,以防自己變得自滿自足。
雖然我非常喜愛攝影工作,但這背后仍然是我對樹木不變的熱愛。內心深處,我知道無論選擇什么職業(yè),我都會來爬樹,努力親近它們。16歲時,我次用繩子爬上大樹。這之后,時間在混亂的枝葉間飛速消逝,到現在,我爬過的樹肯定足以填滿一整片森林。雖然許多樹的形象已經模糊不清,但依然有一些浮現在記憶的迷霧之上。我還記得自己駐足過的一些特別的樹,似乎事情就發(fā)生在昨天。我記得那些樹皮的觸感、木料的味道、樹枝的形狀,尤其是我在樹冠上遇到的奇妙的動物和人。
回到婆羅洲的樹冠。隨著太陽升起,空氣也暖和起來。短短幾分鐘,霧氣就被趕下山谷,聚集成一片巨大的白色海洋。在我右邊,太陽剛剛升上山頂,照得山谷火一般紅艷。霧氣隨即開始盤旋上升,散發(fā)出粉色、橙色和金色的光芒,不一會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到15 分鐘,太陽已經高掛在晴朗的熱帶天空。雨燕在樹冠上空追逐昆蟲。新的一天開始了,我也準備下到地面,回到依然是黑夜的林地的昏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