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節(jié)選）

這部書是我關于古代小說的研究的一個小結(jié)。

之所以研究古代小說，是因為喜歡，古代小說中不僅有故事，還融文史哲于一體，將古代文學的各種樣式融而為一，不僅反映古代的社會歷史生活，其中對社會、歷史、人生的思考感悟，對今天仍然有所啟示。之所以研究通俗小說的雅化或文人化問題，不僅因為乾嘉時期的文人小說代表了古代小說的峰，而且與我對乾嘉時期的詩歌研究有關。我在中國人民大學讀碩士時，在導師指導下研讀清代詩歌，對清代中期的詩歌比較有興趣，讀到乾隆時期的詩人黃景仁的詩歌，深受震動。黃景仁的詩歌風格兼具哀怨和激楚，詩歌中經(jīng)常寫劍，劍在古代文化中象征著用世精神，黃景仁以詩的形式表達了乾嘉學術(shù)的經(jīng)世精神，從某種程度上說，黃景仁的詩蘊涵了從古至今所有文人的精神、情懷，正因為如此，黃景仁的詩歌引起了同時代以及后來很多文人的共鳴。受黃景仁影響直接的是龔自珍。黃景仁只活了三十四歲，才華沒有充分展現(xiàn)。黃景仁同時的很多詩人，包括黃景仁的朋友，在詩歌中表達相似的人生感慨 ：身今縱賤有殊稟，冀與一世回輕爂。十年此志不暫忘，世人不知謂我狂。多少書生心里事，不曾做得與人看。清代中期詩歌中的強烈濟世情懷，在通俗小說中有更為形象的表現(xiàn)。清代中期也是通俗小說文人化的高峰期，文人小說中表達人生理想和壯志難酬的感慨，精神與詩文相通。清代中期的《紅樓夢》《儒林外史》《野叟曝言》等文人小說都充滿了有材卻不得補蒼天的深沉感喟。清代中期的小說對很多問題的思考都是有深度的，對今人仍有借鑒意義。比如愛情問題，《紅樓夢》雖然不專寫愛情，但對愛情本質(zhì)的思考是深刻的，對知己內(nèi)涵的理解是有深度的，人生價值觀、人生態(tài)度的相互理解，是知己愛情的基礎，《紅樓夢》將愛情作為精神寄托，雖然是不得已，但也是值得深思的。再如《儒林外史》，對科舉制度、功名富貴的反思是一針見血的�！度辶滞馐贰防镆远Y樂兵農(nóng)救世、以維持文運為己任的真儒令人感佩，王冕、杜少卿等高士、名士也很有意義，在勢利社會中保持獨立人格很不容易。文人化的通俗小說中表達的文人情懷、濟世熱情、人生感悟，對今天的人生選擇、人生價值觀仍有啟示。清代通俗小說中的文人英雄的形象有夸大的成分，但也體現(xiàn)了文人的理想以救濟天下為己任，其境界當讓那些現(xiàn)實中的自了漢羞愧不已。士人即使窮困也心系天下。士人不僅不在意利，連名也不在意，不管身后是非，只管做，不管其他。但是在現(xiàn)實社會中，讀書人何其多，文人何其少。讀書人和文人是不同的，有的讀書人追求功名是為了富貴，一旦入仕，貪腐弄權(quán)，只想著升官發(fā)財，想著自己，從沒有想過社會，從沒有想過他人，相比之下，文人小說中的文人英雄是令人崇敬的。
對通俗小說文人化的研究，反過來又讓我們思考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研究的意義。就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有人是為了自我抒情而寫作，但更多的人懷著功利目的，為了出名，為了掙錢，這些都無可厚非，畢竟要生活，個體生存重要，沒有幾個人甘愿忍受窮困。文學研究也有類似的情況，不排除有的研究者是為了職稱、為了生活、為了出名而研究，這些是無可厚非的。但個體生存之外、名利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儒家稱之為義，要舍利取義，甚至舍生取義。人生百年，倏忽而過，如果只想著自身，只想著名利，蠅營狗茍，這樣的一生毫無意義，死后與草木同腐。即使沒有不朽，沒有永恒，為社會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會使人生有意義。對文學家來說，有意義的事是反映社會，思考人生，給人生以啟示，豐富人們的精神、情感生活。文學研究也應該有益于社會天下，不應該將文學研究當作求名獲利的工具，文學研究之用在于解讀文學，引導人們理解文學，從文學中獲得人生啟示。
無論是文學寫作還是文學研究，都需要有情懷，而所謂情懷就是關心他人、關注社會、救濟天下，即使沒有機會兼濟天下，但無時忘之，心向往之。我年輕時喜歡道家，特別是莊子，到了后來因為教學需求，細讀儒家經(jīng)典，才知道自己以前對儒家，特別是理學理解得很浮淺，了解的只是表面上的東西。實際上，理學是有情懷的，只不過被忽視或誤讀了，理學家的精神情懷被稱為秀才教，心懷天下，以天下為己任，北宋的理學家曾提出君臣共治天下。宋代的王安石因為雪峰和尚的一句追問這老子嘗為眾生，自是什么，決心為社會做一番事業(yè)。王安石后來成為一代名相，發(fā)起了變法運動。這種秀才教精神并非所有的統(tǒng)治者都喜歡，乾隆帝在《御制程頤論經(jīng)筵札子》中稱這種秀才教精神為大逆不道，他認為天下是他家的，天下治亂是君主之事，即使是宰相也不能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否則就是目無其君。但正是這種秀才教精神，推動了社會的發(fā)展，促進了近代社會的變革。那些堅守道義的文人值得敬仰，有的文人在為艱難的歲月，心中想的仍然是天下大眾，且不說利，他們連名都不在意，并沒有想著青史留名，在他們看來，不朽并非指個人留名，立功是澤被蒼生，立德是樹立楷模，立言是對后世有所啟示，即使自己的名字被遺忘了，只要功業(yè)、楷模還在就可以。很多讀書人沒有情懷，只想著自己，才會為了權(quán)位、私利、虛名蠅營狗茍，這樣的人連自了漢都算不上，這樣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以上這些想法，都體現(xiàn)在這部著作的相關論述中。這部著作有不少瑕疵，但對文人小說的理解和把握是沒有問題的。其中個別章節(jié)是我原來發(fā)表的文章，我發(fā)表的這些研究古代小說的文章和研究明清詩文的文章，雖然水平不高，但都有自己的思考，對文人精神的思考一以貫之，雖然是研究，實際是以述為作，表達自己的一些感慨。這部著作借鑒了前輩學者、同輩學長以及年輕學友的成果，在借鑒之時對他們的學術(shù)水平甚為敬佩。因為條件所限，我對古代小說的研究暫告一段落。我一直對嘉道至晚清的文人如何促進近代社會的變革很感興趣，下一步準備研究這個問題。
記得博士畢業(yè)參加工作時還年輕，經(jīng)常被誤認為學生，時光飛馳，二十年轉(zhuǎn)瞬而過，青絲漸變?nèi)A發(fā)，倏然老矣。數(shù)年碌碌，思之慨然！即使有些微成績，也得益于恩師的教導。回想求學時光，深感自己何其有幸，得遇良師。我在中國人民大學跟隨恩師葉君遠先生攻讀碩士，研讀明清詩文；畢業(yè)后到了北京師范大學跟隨恩師張俊先生攻讀博士，研究古代小說；后來又在恩師葉君遠先生的指導下在中國人民大學做博士后研究。兩位恩師在學習上、學術(shù)研究上對我悉心指導，嚴格要求，即使才思遲鈍如我，也稍有開悟。在生活中，兩位恩師給我無微不至的關懷，藹然可親。兩位恩師為人正直，品格高潔，又給我樹立了人格榜樣。也因為兩位恩師，我得以結(jié)識諸位同門兄弟姐妹，在此要感謝各位同門，他們在學術(shù)研究上給了我?guī)椭�和啟發(fā)，在精神上給了我支持。雖然多位同門師兄比我早了幾屆，沒有見過，更無交往，而偶然一見，毫無隔閡，親如家人兄弟，有事求助，他們都施以援手，比如我在研究中遇到問題，需要資料，幾位師兄將他們的大作慨然寄贈，并給以指點；有事向他們求助的時候，打個電話，他們不嫌麻煩，盡力相助。我認真閱讀了各位同門關于古代小說的論著，獲益匪淺。在學術(shù)研究上，各位同門都讓我望塵莫及，但我為他們的成就而高興，有他們的支持和鼓勵，我要繼續(xù)努力，會有所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