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近 大 師
再讀高建群先生
劉華陽
路遙曾預言說高建群是一個謎、一個很大的未知數。
我對高建群先生從認識、認知到了解,的確如此。
有些謎,離你是那么遙遠,你不想解開,也不愿意去解,更無須解開,只要陶醉在那種朦朧而又夢幻迷離之中就已知足了。20世紀80年代,我在西北大學中文系上大學期間拜讀高建群先生作品時就是如此。
有些謎,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你不得不去探個究竟,因為你有責任和必要給它一個合理的解讀。當高建群帶著他的《后一個匈奴》,躍馬長鞭駕著陜軍東征的馬車,與陳忠實、賈平凹、京夫、程海一起鬧紅了京城乃至于震撼整個中國文壇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大學的講臺上,幾十雙求知的眼睛需要作為語文老師的我解釋突然爆發(fā)在文壇上的這個謎,當年的我很膚淺地人云亦云,給學生了一個至今想起來令人汗顏的答案。
機緣巧合,2013年6月我有幸認識了高建群,和他在一起工作,從此,我改變了閱讀習慣,也調整了我的研究方向,我試圖解開這個謎,探尋這個謎底。
這樣一個和藹、親切、隨意、毫無架子的普通人,這樣一個重情重義、淡泊名利的憨智老頭,難道就是那個炸響中國文壇的巨子?就是那個具有古典浪漫和大西北情懷的著名作家?就是那個在歷史和現實之間從容轉換、縱橫捭闔的文化人?就是那個口出狂言中國文壇要出大事了的寫作者?就是那個從沒上過大學卻敢說自己的肚子里裝著一個圖書館的老人家?就是那個作品接連要拍成影視劇的寫書人?就是那個和陜北有著不解之緣,純粹是漢家血統(tǒng)可又偏偏自稱長安匈奴的奇人?就是那個在花甲之年欣然涉足航空高等教育的勇者?就是那個在65歲高齡大膽跟隨絲綢之路國際衛(wèi)視聯盟的車隊,在70多天里,穿越了兩萬兩千里路程,途經17個國家,60多座城市,手揮大刈鐮(高建群隨行所帶他的同名小說),匍匐在大地上,用放大鏡探尋,考察得出東方和西方其實并不遙遠,它僅僅是一條道路的距離,一個汽車輪子的距離的冒險者?……這就是那個傳說中個性張揚、神秘而帶有傳奇色彩的大名鼎鼎的高建群嗎?是他,就是他,他就是我所認識的謎一樣的中國當代著名作家高建群。
我開始搜集高建群的作品,拼命閱讀這些作品,查閱相關的研究資料,也曾帶著這個謎,多次組織研究考察團隊,走進高建群文學作品中描繪的世界,踏上君臨天下、一統(tǒng)萬邦的土地,隨黃沙追溯時間的流淌,讓狂風吹醒民族的記憶,我仿佛已經翻開了陜北這塊曾留下匈奴人深深足跡的特殊地域世紀史,眼前展現了三個家族兩代人波瀾壯闊的傳奇人生,聽見后一個匈奴在吟唱一段熟悉而又陌生的歷史:赫連勃勃,一個極惡非惡的英雄在馬背上誕生,他的一生究竟是怎樣地糾結與掙扎,我不懂;鳩摩羅什,袈裟裹滿風沙,吟誦著潺潺經文走進中原,老僧經歷了一路的坎坷究竟是如何的淡薄和寧靜,我不明。
高建群將這些故事在他的書中娓娓道來,仿佛他親眼所見一般,他是一個說書人卻更像一個親歷者,這讓他在我心中剛剛明朗的形象又成了一個更深的謎。我要虔誠地捧著他作品,在飽含感情的字里行間,在隱隱約約繪就的一幅幅藏寶圖中,帶著那一幅幅吹去了歷史塵埃、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人類繁衍生息的動人畫卷,在眼前的荒漠中,還原曾經的水草茂盛牛羊成群;在眼前的殘垣斷壁前,重塑傳說中天堂般的樓蘭;還想追問曾經不可一世的匈奴今天究竟在哪里。陜北的溝溝峁峁間,究竟流淌或埋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傳說……
我試圖把這些心中的謎團一一解開,將他作品中講述的故事追根述源。
縈繞于心的謎團還沒解開,新的謎團又一次沖擊著我,纏繞著我。
在我跟高建群先生共事的時間里,打破了我對名人自以為是的認知。這樣一個著作等身的大作家,本應該像高山一樣令無數人仰止,讓無名小輩望而卻步,與他來往、拜訪他的理應是位高權重者、同道好友、書畫界雅士以及新聞媒體人等,這是一個著名作家該有的交往和應酬。而我認識的高建群先生卻是非常低調好客,特別讓我敬佩和感動甚至不可思議的是,有很多登門拜訪者是那些熱愛寫作、癡迷文學的無名小輩,還有一直堅守文學夢的退休老工人、退伍老兵,甚至還有滿手老繭的農民文學愛好者……他們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出自己的作品,請高老師指導,祈求給自己的處女作題寫個序……他們的一袋陜北小米、一提渭南的石頭饃、一瓶自釀的米酒、一箱禮泉蘋果、一盒普通的猴王香煙、一頓家鄉(xiāng)的臊子面、一碗普通的泡饃……就是這些普通的文學愛好者對高建群先生一篇序作的回饋,高老師對這些東西格外珍惜,每次欣然接受的樣子是對他們愛好文學好的鼓勵。清楚地記得那次,當一個偏遠基層的小伙子小心翼翼掏出了一盒猴王香煙遞給高老師,說他不會抽煙,聽人說這個煙很好就特意去買給高老師抽?粗呃蠋煒泛呛沁B連夸好,深吸一口陶醉的樣子,我明白從不抽這種煙的他這是對堅守文學精神家園青年的好鼓勵。對于他們的請求,高老師說他的良心不允許他有絲毫的拒絕,每每熱情招待,好煙好茶奉上,有時候還自掏腰包請他們吃飯。傳說中名人寫序按字數收費于他而言都是笑談,是對神圣文學的褻瀆。
對于浸透著他們心血的文學作品,高老師說他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大意,必須懷著敬畏之心認真閱讀,然后再敢動筆寫序。
在為蘇世華三卷作品集寫序時,高老師說道:在西安這個冬天的早晨,出于對朋友的感情,出于對陜北的感情。我回絕了一切事情,提筆寫下這些文字。
在高鴻的小說《沉重的房子》序作中說道我欣喜地看到文學陜軍中又有了個生面孔。我寄希望于后之來者。我們這一代人行將老去,這場宴席將接待下一批饕食者。
既是老戰(zhàn)友又是高老師一輩子的老朋友劉春玉,退居二線一直不忘文學初心,圣地三卷系列出版,高老師說道:今天是端陽節(jié),我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關了手機,經心地閱讀這三本書,想春玉這個人。他鼓勵命運多舛的老朋友:好在有文學,它能救一個人,它能滋潤一個人,它能給一個人成長的力量,忍耐的力量,逆境中向上的力量,不至于讓自己沉淪的力量。
出差考察途中,他推掉了參觀名勝游覽山水,躲在賓館為氣場是正義的、熱情的、真誠的,而且極富能量的青年才俊邢小俊的文集寫序。
武功一名基層干部叫何冠雄,用了二十幾年寫的小說《天地悠悠》,高老師說:我用兩天的時間,把《天地悠悠》逐字逐句地閱讀了一遍,我很認真,我做事總想把它做到、做好。這是對一個樸素、踏實的基層業(yè)余寫作者的尊敬。
陜北安塞小伙子米宏清,是堅守在家鄉(xiāng)這塊土地上的文化傳承者、弘揚者,高建群特別佩服他對民間藝術的挖掘、整理、思考以及對鄉(xiāng)土文化的貢獻,欣然為他的民間藝術專著《多彩的鄉(xiāng)情》《文化安塞》等多部作品寫序。幾次陜北文化活動,高建群還專門繞道安塞,看望這個生于斯長于斯勞作于斯堅守文化陣地的小伙子,給予支持和鼓勵。
一個炎熱的夏天,有個母親冒著酷暑迂回打聽慕名找到了高建群先生,想請高老師為她正在讀高二的孩子呂奕璇寫的《致我的前輩》一書題寫個序。從來不會推辭的高先生有點為難了,他說:贊美和肯定一個中學生的創(chuàng)作,是要擔風險的,誰知道命運之手,明天會把她引導到哪里去。但他拒絕不了對一個中學生竟然如此愛好文學的好奇心,還是相當認真看了這個孩子寫的東西。他被書中那思想的穿透力,文學的沖擊力以及斑斕的文筆所激動:但我還是不揣冒昧,擔著不揣冒昧,擔著風險把我在閱讀這本書時的感覺寫出來。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多吃了幾年飯的人這樣做是對的。我們這一代人即將老去,這場盛宴正預備接待下一批饕餮者,而食客正是她和他們呀!他告訴孩子:還有重要的一本書正等待你讀。這本書就是腳下的遼闊大地。大地是一本大書,遠比你讀過的所有的書,都重要,都要博大和深邃。潛心去讀,虔誠去讀,用一生的時間去讀。好孩子,大踏步地一路向前走。
飯桌上僅僅一次的相遇,敬重經歷了仕途坎坷、企業(yè)起伏又回歸母校的作者白礬,贊嘆他對文學的熱愛,為他的《卿本佳人》鼓與呼。
跟我素不相識的程立兵,一個邊艱難創(chuàng)業(yè)邊將創(chuàng)業(yè)經歷付諸文學的青年,拿著他的小說《黑紅》到學校找到我,求我?guī)退尭呓ㄈ豪蠋煂憘序。我懷著忐忑心情,小心翼翼把這小伙子的故事說給高老師時,沒想到他爽快應承了,說這些小人物在都市叢林中掙扎很不容易,他有理由為他們加油吶喊,鼓勵這個年輕人不妨沉下來,像浮士德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一樣,將你的激情、你的才華、你的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出賣給繆斯。
徐劍銘,一生都在為堅守嚴肅文學而努力,高建群驚嘆中國文學的大廈就靠這些人在這里支撐,這些人把自己當祭品一樣,為文學犧牲。
高建群不僅分文不收為這些人寫序,有時候還主動為他們寫一幅字、畫一幅畫、送幾本書作為福利,鼓勵他們。
不勝枚舉……
在文學上如此張揚、狂妄、自信的高建群,一個著作等身的著名作家,為什么偏偏要放低自己,喜歡跟老百姓在一起,喜歡為底層這些文學堅守者服務?在現今名人字畫炒作得沸沸揚揚的黃金時期,他為什么要慷慨地主動將字畫送給這些文學愛好者?在西安航空學院高建群文學藝術館桌上擺有一個香爐,他每天到工作室先要親手點上三支香,他不迷信,也不是信教徒,更是衣食無憂,他說作為文化人,一定要懷有謙恭敬畏之心,敬天敬地敬先賢,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對我老高來說一生有三個,朋友,家人,文學。他也曾說過: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莊稼漢,他見過許多人,他們都要比自己優(yōu)秀許多,他還能在這樣一個有厚重文化的長安城,憑借手中的一支筆,如此自在、富有地生活著,他必須虔誠地感謝生活,感謝先賢們留給后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化寶藏。高建群先生經常給青年文學愛好者講三個故事,一個是小鴨成長為小天鵝的故事,一個是達爾文給兒子講的叢林法則,一個是青年高爾基拜見文學大師托爾斯泰的故事,告訴他們文學是一碗強人吃的飯,必須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非議和嘲笑、孤獨和寂寞、痛苦和艱難,懂得叢林法則、堅守堅持下去,文學的把交椅永遠是留給你們這些人的。
我似乎讀懂了高建群先生,似乎找到了解開高建群先生這個謎的鑰匙,但又發(fā)現這個謎它是一個九連環(huán),靠一把鑰匙是解不開的,那索性就不要解開好,就讓它的神秘光環(huán)永遠閃耀吧!
這個謎蘊藏著無窮的好奇,還是留給后人去解吧。
但我始終堅信:
每個跪爛的蒲團,
都滲透著玄機;
每個磕血的長頭,
都在奔向預期;
讀懂高建群先生,
還需潛心和繼續(xù);
也許解開高建群之謎的鑰匙,
就隱藏在這一篇篇序文里;
陜西文學大軍,
定會一代代雄起。